我的三种生活非必需品

一个人每天在家里的时间超过八小时，时间太久，环境太熟悉，就会不自觉地以自己家作为模板，认为其他家也大同小异，直到自己真正去一次。

前几十年我去各家参观，于是有了一个自己感慨过无数次的发现：哦，原来大多数人家里是没有书柜的，也没有阅读书籍的生活习惯。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现在电子书盛行，家里有没有书柜，有没有纸质书已经没有那么重要。而且看得多了，我也很早修正了自己的观点，默认没有书柜才是大多数家庭的常态。

现在我又有两个发现。一个是很少有人家会买瓶插鲜花，虽然你在街上随时能看到花店，但是家里有鲜花这件事并不常见，尤其是桌上一年四季都有花，更是凤毛麟角。

另一个是很多人家里没有「正规」一点的音响系统来听音乐，大多是用手机外放，用耳机，好一点的是用电视的环绕立体声系统。通常是一个小蓝牙音箱，一般来自公司年会。与此对应的，那就是日常居家生活里没有背景音乐。

书籍、鲜花、音乐，它们都是生活中的非必需品；阅读、赏花、听音乐，它们也不在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里。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当然，我能够理解，对于很多人而言，家只是奋斗历程中每晚用到的充电桩。除了吃饭睡觉洗澡之外，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做别的事情。家也是一处猎人小屋，人每天在外狩猎，然后把战利品带回家陈列。所以，一条精美的挂毯，一个旅游纪念品，或者是一套高级茶具，一台 100 寸的电视，以及真皮沙发，这些东西人们愿意在家里陈列，证明自己的武力。而书籍、鲜花和音乐和狩猎无关，也不适合作为战利品展示，无法证明任何东西。

但我个人还是认为它们很重要，重要在它们说明一个人的生命里还有余暇，还可以在余暇里做一点非实用性的事情。在生存游戏，现实利益之外，还有一点对于智性对于美的个人追求，而且可以让自己的心灵憩息其上。

桌子上有一瓶花和没有之间，这个家有多大变化？我的回答是：这得看你的心。如果你的心能够让你注意到这瓶花，那么你的整个家都会发出光亮来。如果你的心让你对面前的花视而不见，那的确前后没有多少变化，你只是多了一个需要换水的瓶子，以及清扫花瓣的日常任务。

同样的，没有音乐的房间并不影响人坐下来休息，或者是做家务，或者是交谈。音乐没有那么重要，更何况人们在听音乐的时候，总是会去选择那些自己熟悉的老歌来听，这样可以把大脑的能耗降到最低。所谓沉浸式地欣赏音乐，对于很多人来说很难做到，一是不能够真正放松下来，跟着音乐旋律走。二是不能停止做分析和理解，一定要从音乐里听出点什么来，就像是在做英文听力理解测验。

进一步讲，人都陷落在各种各样的概念里。因为上学多年，于是就有了关于「读书」的概念，这里的书专指教科书，读书专指学习，所有这些概念都指向辛苦的学习，而且这种辛苦在走出校门那一天好容易才终结。你说读一本和拿文章，涨工资毫无关系的「闲书」，在春日里放在窗前摊开，春风吹开哪一页就看哪一页，这种行为不在既往的概念之中，它也就不会发生，更不会觉得构成一种需求。

音乐也是如此，它对应的概念是考试。它关于音阶，关于调式，关于音乐类型，一个人有责任有义务去所谓「听懂」音乐，比如说能听出《蓝色多瑙河》，知道它是圆舞曲，然后想到人们在按照节拍跳舞。再比如说听情歌，然后大段背诵歌词，和背课文一样，只是这种课文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以后可以用歌词和其他人沟通，但绝对不要轻易哼唱，更不要对唱。所以，整体上音乐的概念和音乐本身没多大关系。在家里搞一套播放设备，在居家生活里有背景音乐，那相当于是把听力考场搬回家，很多人并没有这个念头。

人不是因为突然爱智而去买书，也不是因为突然爱美而去买花。这些内心需求不会从天而降，一定是人心先要挣脱了固有的概念，想着要去尝试一下新鲜事物，换个角度重新接触自己熟悉的事物，人才会翻书，才会赏花，才会听音乐。从书本中获得点什么，从鲜花和音乐里获得点什么，那是很后来的事情。而且需要更久之后，人才会啊呀一声醒悟：原来这就是智慧啊，原来这就是美啊，原来这就是欣赏啊，原来它们一直都在啊......

我当然可以从讨好大多数人的角度去写，写多数人家里之所以没有它们，也不把它们当做是生活必需品，是因为大家辛苦，因为大家奋斗，说些「单是三餐一觉拿到全勤奖就已经耗尽了全部气力」一类甜蜜关切的话。但我内心不那么认为，重点不是辛劳与否，反而是越辛劳就应该越需要精神滋养才对。重点在于，这些东西花一点点代价就可以找来，而且几乎是无限量地敞开供应，但人们被种种概念所阻，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你不想着从书里「捞干货」，也不想着一本小说就应该按照《水浒》《红楼梦》《三国演义》那样的方式写才对，那你就可以欣赏文学，可以脑力激荡，可以从书籍中学到知识和思考，当然，也就有了愉悦和充实。

你不想着一瓶花有多大价值，有多大用处，也不想着养护收拾一瓶花是一种额外的琐碎生活任务，只是想着它的鲜活，想着它的美丽，想着眼前需要有一点具有生气的东西存在，那你就可以欣赏鲜花，你会看到每一条叶脉，你也会看到每一根花蕊，你还能看到它在穿堂风里轻微地颤抖。

你不想着从音乐里学习辨识认定什么，也不想着做考题一样去理解并且解决某一段音乐，又或者是如同语文课作业一样背下歌词，只是让它自由流淌，自由盘旋，你跟得上跟一段，跟不上就任由它继续流动，那么更为深沉更为强力的共鸣或者感受就会迟早升起，而且直接劫持了你的思考和语言中枢---你能感知，你有感受，但不是用思考的方式，也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你就是在真正听音乐了，你的家也在流淌，在漂浮，在闪烁，哪怕那是一段你从未听过的旋律。

以上三件事如果能跳开自己原先的固有概念，能够欣赏和体验，那么你也才可以说出那三个你曾经说过无数次，其实从来都言不及义的三个字：我喜欢。这时候的喜欢是一个确认，你看到了内心和外物之间建立起来的直接强有力纽带，你确认你喜欢看书，不是看书的姿势。你确认你喜欢鲜花，不是拍照发朋友圈的内容。你确认你喜欢音乐，因为你一个字都听不懂，一个小节的旋律都没听过，但你还是心生欢喜，沉浸其中，那就是真喜欢。

不是没时间，也不是没精力，而是心从未被引导到一个合适的方向上去，在新方向上观察自己熟悉的事物，去接近去了解去尝试它们。它们是不是生活必需品，完全要看个人对生活的定义是什么，对生活形成了什么样的的概念。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定义，也会有自己坚固的概念，问题在于未必每一个人都仔细检查过它们，确认过它们是真的。于是生活本身也是如此，每天在过，却未经检视，然而却认定那就是。

所以总是会问：那些东西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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