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文艺时光我无悔

今天凌晨我在网上遭受到一次沉重打击，它是来自豆瓣的年度总结，在页面顶端赫然写着一行数字：「已在豆瓣 21 年」。

我想，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互联网企业在做年度总结的时候，可以把那些老用户的注册时长换一种表达方式，并不需要放在那么醒目的地方，这样做会让用户强烈地感知到自己已经老去，在电子包浆层层包裹下缓缓地变成一颗琥珀，学名叫化石。

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切仿佛都还在昨天，我经常访问的网站才开了三年，五年，然后很多网站就无声无息消失在比特海深处。看到 「21 年」这个数字的时候，我并不因为资深、前辈、先达这样的说法而自豪，我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在盘旋着：啊？我都已经那么老了吗？然后就突然感觉到腰膝酸软，舌苔苍白，水管滴漏，鞋面常湿。

21 年，很长的一段时间，中间起码有一半时光我都是一枚文艺青年。整天写观后感，看书评影评，打分收藏做标记，然后把豆瓣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甚至还衍生出了「豆瓣特例论」：豆瓣是中文互联网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当然，后来我也弄明白了，那是因为当初我觉得自己还不够独一无二，所以需要用豆瓣来给自己间接贴金，豆瓣就是我的精神 LV 包包，灵魂假体，同时也是我的人生义肢。

现在我还是不是文艺青年，对不起，文艺中年？说实话我不大清楚，也许我内心依然保留有文艺的一面，但是这一面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而我在生活中在行为上，和一枚标准的文艺青年也渐行渐远。尤其是当我知道当初自己有一个极大的误解之后：我一度以为去豆瓣的都是自己人，都热爱文艺，后来才知道大部分人都是奔着豆瓣小组去的，并不喜欢阅读观影听音乐，人家主要是去约炮，主要活动场景是在站内信箱，于是我心中为之痛怒五年之久，恨不能焚书毁碟销号出走。

文艺青年内心不是很稳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脆弱伤感的同时，又恶毒刻薄，仿佛是生活的技能点全都点到后面两样上去了。但我觉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段时日其实也很好，因为是在网上，是在文艺的世界里，早已经释放掉了那些脆弱、敏感，以及对世界和他人莫名其妙的敌意。这样，在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就得到了安全。

我一直有个概念：可爱的毒蛇。什么意思呢？如果一条毒蛇驯顺地盘在你手上，用它的三角小脑袋不断蹭你，看起来很是可亲可爱，唯一的原因是之前它已经疯狂地喷尽了毒汁，咬碎了毒牙，所以现在它除了可亲可爱之外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哦，这句话好恶毒，依然是文艺青年的那种毒法。

脆弱敏感和麻木不仁分处两级，人在任何一极上都不容易过得平衡。但是如果要选的话，脆弱敏感我认为要好过麻木不仁，因为它还有可能变成麻木不仁，反过来就不大行。而且，如果真要能反过来，那么人遭受的冲击怕是远远大于让一个人变得麻木的力量，大多数人怕是根本承受不起，从麻木不仁直接变成了植物人。

然后，脆弱敏感会给人提供一种虚假的认知，觉得自己已经洞悉了人世的种种，于是就放心大胆地开始喷射毒汁，大口狠狠咬到耳根子发酸咔嚓作响。基于脆弱得出的结论会夸大压力，基于敏感得出的结论会放大敌意，但那样的一个高压高危令人沮丧绝望的黑暗森林并不是真相，起码不算是，否则雷火早就绕着文艺青年狂劈，不打到飞灰绝不会停下来。

但虚假认知也好过毫无认知，毫无思考。人生路上，哪怕手持一个错误答案，也要比没有答案好。有答案人就敢走，只要敢走，迟早就可以走到适合自己的道路上来。当然，当然，最好是没有任何成见直接上路，欣然接受一切，好奇于一切，但那是极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其他人并没有这种幸运的福德，大家眼中的的世界都容易朝着一个方向扭曲。

敏感脆弱本身也没有什么问题，它就是个力度控制问题罢了。生活里需要一些感性，也需要一些柔软。一个人做文艺青年那会儿，无非是做得稍微有些过头了。就是说，并不需要敏感到那种豌豆公主的程度，也并不需要脆弱到无法承受喷嚏的程度。但只要它们能稳定在一个合理限度之内，也就是在不失去感知的同时，不会对自己和他人造成困扰，那么这样的人生应该很丰富很有趣。

同样的，如果你没有试过太大力，怎么知道应该回收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总是不够力，一点点加上去，这意味着加到某一刻一定会彻底崩掉。他们说理想主义者一旦背弃理想，文艺青年一旦叛逃文艺，似乎一下子就能实现极大的人生转变，我认为这个观察是合理的，文艺青年在早先获得了普通人不曾有过的体验，于是知道限度和边界在哪里。

所以我对于自己文艺青年的那一段时光全无任何悔意，甚至都不尴尬羞惭。探索人生有很多路径，了解自我也是同样，文艺是其中一种。这一点我想得很明白，如果某天自己并不因为曾经文艺而脚趾抠地，那么也一定有别的事情让自己大抠而深抠。觉得其他路途更好，那只是因为你太了解自己脚下的这一条，然后看不见别人那一条路上的泥泞。想一想看，如果当初选择的不是文艺，而是极限运动的话，有没有脚趾抠地还是个疑问呢，也许那些脚趾头正在什么雪峰上待着，没事经常给你带来幻肢冻。

成为文艺青年，我认为是探索自我，探索生活，探索世界最经济的办法。因为文艺本质上还是一种虚拟活动，局限于二维空间内，或者严格受限的三维空间内，作用在人的精神世界，和真实生活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文艺青年可以在这个虚拟空间里破罐子破摔但是基本无伤，换在工地上车间里高山峡谷深处，罐子一滚就很容易彻底碎掉。

有没有更好的方法？我相信肯定有。但是当初我不知道，当初我来不及，我得赶紧选择一条路，迫不及待地想要走上去试试。学会不要那么急迫，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一颗心。而说到那一颗心，它也是从文艺那条路上一点点变过来的，那我又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旅人不应该抱怨远途，谁让你当初选择的风景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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