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了黑T恤,夏天我没有任何其他的衣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颜色,多年来一直如此。如果一个人一直穿黑T恤,内心难免会产生一些想法。比如说是不是考虑不是纯深黑,而是稍微淡一点的黑色,免得穿起来走在太阳下觉得太热。又比如说是不是黑色里还可以夹杂一点散乱的浅色灰点,这样感觉不是那么单调?
根据当前旺盛的用户需求,我认为微博收购 Github 不单是符合市场规律的理性决策,也是迫在眉睫的必要行动。
我很好奇一件事,当那个四川大学的女孩子拿出手机,按下“发送键”前的那一秒钟,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此前,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认定的地铁“偷拍猥琐男”并没有偷拍自己,她甚至已经打开对方的手机确认过这一点。所以,她非常清楚事实是什么。同时,她也很清楚她即将发布的视频是什么内容,人们看到这些内容会怎么想,甚至她能预估人们的激烈反应。只有一点点小障碍:这条视频并没有反映事实,一旦发布出去,就会有个无辜的人因此蒙受不白之冤。
所以,我很好奇在那一秒钟之内,她是如何克服这一点点心理障碍的?也就是说,我好奇的是一个人怎样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另一个无辜的人陷于不义?
我认为,这里需要坚持一点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才能做得到。需要坚持人和人不平等,自己站在高处,对方站在低处,这样才能培养起俯视的习惯。培养起俯视的习惯,自己才能是检察官,他人则是犯罪嫌疑人。同样的,因为自己站在高处,对方站在低处,这样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引发对方的反击,因为算定对方跳起来也打不到自己的膝盖。又因为无需担心对方的反击,那么当然可以为对方捏造一个故事,给对方安排一个角色,通过这个故事和这个角色做台阶,把自己举到更高处。
为什么要牺牲对方让自己去更高处?因为自己本来就高于对方,重于对方,贵于对方,所以对方的牺牲是应该的。是的,你无非是损失了一点点名誉,但你因此成全了我的好故事,你说你留着你的那点名誉又有什么用呢?
换了这个角度去看,太阳底下无新事,一切都是权力结构,一切都是权力结构下的不平等。上级在宴会上让下级连干三杯再说话,这是不平等,我的开心高于你的健康,因为我的位阶高于你的位阶。父母让女儿出钱支持儿子买婚房,让女儿让出老房的继承权给儿子,这是不平等,因为儿子在家庭中的地位高于女儿。现在换了地铁,准士大夫阶层面对农民工模样的人,于是对方就成为自己道德教化所需要的表演工具,因为我的名声和教化工作高于你的名誉。
所以上司说“连干三杯”的时候没有一秒钟犹豫,父母说“你支持一下你哥哥/弟弟”的时候也没有一秒钟犹豫,我想我在一开始就问错了问题,按下“发送键”之前其实应该没有一秒钟犹豫,就那么径直按了下去。按,动词,自上而下用力。
前几天是高考,人们说高考改变命运。不对的,是按下“发送键”前一秒改变命运,那一秒钟才是人生大考。它考的语文是有没有众生平等的理念,考物理的是良知在诱惑面前能提供多大摩擦阻力,考的数学是如何计算一时的名利得失对于一生的影响,考的化学是在名闻利养当前且无人注意时一个人的心会变成什么颜色。
类似的考试我每天都在经历。写这个会有流量,但是没有向读者提供多少价值,那要不要写?一个话题用这种方式写读者会群情激愤,转发留言暴增,但是也会严重误导他们的想法,那要不要写?在这篇文章里只要坦率谈一下自己的真实看法,发出去之后会有一半读者反对我,导致许多人愤然取关,那要不要写?从那篇文章开始,彻底颠倒我的价值观,这样会让读者增加十倍,他们更爱看这种价值观下的文字,那要不要写?
这些年我一直在经历,一直在做选择,于是成功站在了低处,混成了人们口中半死不活的过气网络化石,在所有的高处都看不见我。这才是所有阅读这篇文章的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100个准士大夫或者网红做了100条视频,或者写了100篇文章,99次都能安然通过,99次都热闹非凡。只有一次可能会翻车,而且翻得很难看。不过群众的记忆只有7秒,7秒之后他们就忙于新的热闹去了。而你得到的流量是真实的流量,得到的新增关注是真的新用户。
你要遵从本心,你要让良知发生作用,你要坚持相信世尊的教导“众生平等”,那么你会被边缘化,你会被遗忘,你会被嘲笑和打击。因为你所坚持的,在他人看来可能就是个顽固保守的老笑话。不要相信今天人们的义愤填膺,义愤填膺只是因为今天女性意识的崛起让许多人感到不安,只是因为在地铁上准士大夫对平民的俯视让许多人自己感到了目光带来的刺痛。
因为啊,天真的,正义的,热血的人们啊,他们反对别人站在高处俯视自己,但是从未反对过自己站在高处俯视别人。所以,反思、道歉乃至开除又能改变什么呢?同样都面对三杯酒之前的一秒钟,面对分配老房产权前的一秒钟,面对按下“发送键”前的一秒钟,谁能告诉我,今天义愤填膺的人们又都能拿几分?
现在再来想一想,为什么在《槽边往事》,读者问候我,我回问读者。读者向我鞠躬,我回以鞠躬。读者向我吐痰,我回以老痰。读者要揪着我的头发撕打,那么我就会揪住头发暴打对方,因为我没头发他揪不了。为什么?就这样十多年过去,我现在也得到了解脱,无需再用这样的方式自我锻炼,练习从高处走下来,到平地里站定。也正因为这样,我不需要整天道歉---对于站在高处的人而言,道歉是种恩赐来的,不时就要布施一番,这样才是维护彼此之间地位差最有效的方法。刻薄了吗?的确。伤功德吗?肯定。
就这样吧,写了这篇文章之后,也不知道今晚我得敲烂几个木鱼才够。
6天前,我写了《近乎无限的观点》,谈发生在珠穆朗玛峰顶下400米的救援事件,以及人们对此可能产生的观点。5天前,这件事情登上微博热搜。昨天,《三联生活周刊》发表长篇报道《他们放弃登顶珠峰救人:被救者为何“不感谢”“不付救援费”?》,其中回答了我对这一事件的大部分疑问。
今天是周末,如果你也曾经关注过这件事,之前也读过《近乎无限的观点》,那么我建议你抽时间阅读一遍《三联生活周刊》的这篇报道。尤其是对于那些当初听闻消息就义愤填膺的读者,现在可以用事实报道来对照一下自己当初的道德判断,看看自己的怒火究竟是在什么基础上燃烧。
事情一开始,是以微信群聊天截图的形式在网上传播,当时我看完截图之后,产生了一系列的问题:
为什么没有另一方的说法?
为什么夏尔巴人会放弃登山者,任其等死?
为什么援助者和遇险者明明是队友,在截图中看下来却像是救了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遇险者只肯支付4000美金的救援费,为什么提出了额外要求,具体是什么要求?
为什么要把遇险者开除出登山队,什么队?为什么指责她是“私自登顶”,具体是什么意思?
在《他们放弃登顶珠峰救人:被救者为何“不感谢”“不付救援费”?》这篇文章中,大部分问题得到了答案。而且,读完整篇报道之后,事情的前因后果,每个人的内心想法,人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都有了一个比较合理合乎逻辑的解释。并不像是一开始在网络上传播时那样,变形成为了《东郭先生》的故事好让人读了生气,也不像是许多网友评论时总结的那样:难道遇险者自己的生命不值10000美金?
这篇报道也改变了我对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一些刻板印象。之前我也知道登顶需要50万元人民币,于是我也认为珠峰登顶者都是一帮有钱有闲的人,依靠自己的财力让夏尔巴人把自己带到峰顶。但是通过报道,我发现自己的认知其实更接近于偏见,因为在生活中的确存在热爱登山的人,而且他们并不是那么有钱,为了登山也会在经济上省吃俭用,捉襟见肘。他们甚至不是专业登山运动员,为了登山需要去单位请假,因为批准的假期太短,他们不得不舍弃40天的标准冲顶流程,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速攻峰顶。
的确存在为了自己爱好而生的人,而且这样的人为此愿意付出代价。所以我对这样的业余登山爱好者也多了一重理解,对比单位请假这件事,和登顶珠峰这件事,我越是思考前者的束缚、限制和不自由,就越发觉得后者在地球之巅站立那几十秒钟的珍贵---在那一刻人是全然自由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登顶珠穆朗玛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大爷在公园单杠上如同风车一般旋转,甚至进入了禅定状态,他应该感觉到了同样的自由。宅男戴着面罩,手持喷枪给自己的手办上涂料,心无旁骛,一下午悄然过去,他应该也感觉到了同样的自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不过是有人选择了登山而已。
最后,我依然没有得到全部的答案。《三联生活周刊》是专业媒体,提供给大众的是专业新闻报道,但即便是专业新闻人,他们也只能做到致力于提供新闻事实。通篇报道看下来,事件最核心的部分依然是各方的说辞。说辞不是事实,只是各方解释自己的想法,然后用想法去解释自己的行为。这些说辞是不是真实的?没有人知道,每个人只能自行推断。和所有事件发生之后的总结一样,这些说辞最终会彼此润滑,形成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说法,于是就成为定论。
这就有点像是公司里开会,讨论某个项目为什么做砸了。分析原因的时候,各个相关部门,各个相关责任人都会提交一套自己的说辞。最终大家会得到一套统一的说辞,它和是否探究出事实真相关系不大,和是否能解释清楚失败的原因关系也不大。重点是各方都能接受,认为在这种解释之下自己没有吃大亏,背黑锅就行。
我翻出最早在网上传播的微信群聊天截图,一条条和《三联生活周刊》的报道做对比。其实,我依然不清楚那些聊天里的情绪因何而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事人会如此描述,最终导致引发这样的轩然大波。但是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一次救援行动得到了圆满的结果,救援者的确提供了帮助,遇险者也的确表达了谢意,10000美金的问题虽然复杂但最终也得到了解决。
所以我决定把我的疑问和困惑放在一边,并且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在海拔8000米的高度上,你很难指望每一个人都保持100%的清醒和理性。哪怕是撤回平原,也很难指望每一个人的情绪和精神都能立即恢复常态。深究他们在雪峰上的心态和想法,他们的言辞和行动,也许本身就没有多大意义。发生在雪峰上的事情就留在雪峰上好了,离开雪峰回到生活中的只是一群凡人。至于说中间究竟发生过些什么,只有雪峰知道一切,而雪峰始终保持缄默。
几天前,一张据称是来自华西医院的病历在网上流传。内容是一名叫做孙笑川的男子,因为酒醉撞翻早点摊的粥桶,造成全身70%以上面积烫伤。这个人在网上有另外一个ID,叫做带带大师兄,是一个著名的网黑。
网黑是网红的对立面,网红的粉丝疯狂支持自家偶像,但是网黑的粉丝却不间断地攻击自家呕像。所以在病历流出之后,人们看到的是这样的言论:世上还是好粥多、这桶粥配享太庙、孙狗性侵白粥!老鼠屎真的掉进了一锅粥......等到后续传出孙笑川病情垂危的消息之后,这些人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忧:请告诉我这次孙笑川不会有康复的风险吧?
为什么孙笑川会成为带带大师兄,为什么带带大师兄会成为一代网黑,这已经成为许多家严肃媒体多次报道过的网络亚文化现象。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随手都可以找到一堆报道。而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一个小镇青年上网直播打游戏,希望通过网络赚到一点钱,然后在一次直播中和粉丝对骂了5分钟。看到数据的陡然上升,他从此就走上了这条和粉丝对立的网黑之路。
也是几天前,也是个胖子,也是个小镇青年的PDD---和孙笑川不同,PDD是功成名就的电竞选手,早已经赢得了财富和荣耀---他在网络直播打《暗黑破坏神4》时,和粉丝聊天,却因为自己的一些话而现场翻车,弹幕里闹得不可开交。
PDD一开始讲了自己朋友的故事,说是自己身边有些朋友啃老,父母给买车买房,自己却每天下了班就去吃烧烤躺平混日子。粉丝在弹幕里当时就不乐意了,说PDD这不是啃老,这是普通人的生活现实。PDD试图纠正粉丝的看法,用一名游戏小主播的个人历程教育粉丝努力的重要性,讲述一个人如何从寂寂无名变成月入几十万的游戏主播。说完,弹幕当场就炸了。
粉丝直接指责PDD如今有钱了人也就飘了,用极小概率的事情糊弄粉丝,质问他普通人难道不够努力么?质问他普通人努力就有用么?甚至很不客气地问他,如果没有当初电竞的时代红利,他会有今天么?如果请他现在来努力一番,他能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网上这几天关于这两件事的讨论很多。关于带带大师兄,许多人在讨论人性的黑暗面,讨论网络的阴暗面;关于PDD,许多人在讨论成功人士的谨言慎行,讨论时下年轻人的心态。而在我看来,这两件事就是一件事,都是关于裸露在人群的后果。
这是一个大众的时代,直播是大众文化的代表,偶像制是大众娱乐的基础。擢升奶茶妹上天,践踏孙笑川入地,这是同一件事的两面。提前超度孙笑川,PDD现场翻船,这也是同一件事的两面。PDD的粉丝说错了一件事,时代红利并没有过去,时代红利一直都在,它就是大众文化。大众文化在网络文学上点了一下,就会有写手成神。大众文化在电子竞技上点了一下,就会有选手封圣。
最近这几年,大众文化出手越来越快,用暴雨梨花一般的手法不断点下,于是安迪·沃霍的那句名言在大众时代里变成了一种现实:每个人都可以成名15分钟。安迪没有提到条件,条件就是五个字:裸露在人群。
孙笑川如果不曾裸露在人群,他现在依然还是个工地上的监理,月薪5000,但不会每天把针对自己的网暴当饭吃。PDD如果不曾裸露在人群,哪怕是他在电竞退役之后安心做个电竞公司幕后老板,不去选择每天直播,那么他也不会有此刻的名声,但也绝对不会有此刻的烦恼。
选择裸露在人群,因此得到关注和金钱,那么当他们收下狂热支持的礼盒的同时,盒子的底部也早就藏好了狂怒地反噬。支持和反噬也是一体两面,大众的情绪是个随机波动过程。你所说的话,你所做的事,遇见他们心情波动的波峰,那么你就得到狂热的支持。遇见他们心情波动的波谷,那么你就会得到狂怒的反噬。
孙笑川有什么错么?他的错误就是人们因为他的弱小笨拙无能而来,来的目的是看个笑话。然而,他竟敢在直播中反喷大众,那么从此他就为大众提供了一个可以持续安全踩踏的对象。“网上所有的错事都是孙笑川做的”,他的黑粉如此宣布说。把殴打老奶奶、挑衅陈冠希、激光笔晃蔡徐坤眼睛这些事情全都安排在孙笑川头上,不单纯是因为好玩恶搞,而是因为安排在其它人头上要么没关注,要么可能要因此而付出代价,所以他是个人型沙袋,他靠挨打而赚钱。
PDD有什么错么?同样是他的那几句话,放在三年前,五年前来说,满屏飘过的弹幕都应该是赞美和肯定。放在今天说,立即就会引发反弹和倾覆。区别在哪里?区别在于大众的心。三五年前,当他们还相信努力,还相信奋斗时,PDD去批评几个抽象的“朋友”不够努力,粉丝们在心理上还站在成功者的一方,当然会鼓掌,因为那是为自己鼓掌。而现在他们的心态早已经变了,PDD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说出了他们所不喜欢的话,那么自然会被视为异类,认为他没有为自己人说话。PDD以为自己是在打懒汉的脸,没想到是打了所有人的脸,结果就是要被开除出自己人的队伍。
我认为,是否拥抱大众文化是一种个人选择。既然选择了,就一定会裸露在人群之中。人群在白天是人,到也夜晚可能会变成狼人,选择了这条路就要适应这一点。唐朝名臣魏徵就曾经说过一句名言:
“偶像,舟也;粉丝,水也。大众文化,粉丝放水煮粥也。水能载舟,亦能覆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