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3

那些“没有用”的事



今年的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已经公布,获奖的两位科学家是Katalin Karikó和Drew Weissman。第一个名字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让我们翻一翻《槽边往事》,在2021年4月的时候,我曾经发布过一篇文章:

(全文)翻译练习:卡蒂,她助力世界抵御新冠病毒
在今天这个早上,如果你觉得理解新闻里“以表彰他们在核苷碱基修饰方面的发现,这些发现使得针对COVID-19的有效mRNA疫苗得以开发”这样的句子有些困难,不妨再去看一下我做的那篇译文,它也许能告诉你为什么Katalin能够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奖,以及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都经历了些什么。
当初做这篇翻译,其实有两个版本。我在那天下午翻译了一半,实在是没体力继续了,就直接发了一个初稿出来:翻译练习:卡蒂,她助力世界抵御新冠病毒。在文章的开头,我写了很长的一段话:
这是一篇翻译练习,来纽时的一篇报道。它属于那种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但是你可能不大愿意去读的文章。但我还是翻译了,一下午大概就翻译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实在是没体力了,而且如果继续下去的话,可能会影响到我今天的锻炼时间。如果未来有时间,我也许会翻译完剩余部分。不过很可能届时不需要我翻译,就已经有别人做好了中译版。
虽然文章的确很长,也许也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下。因为我读完之后感觉非常复杂,Kariko博士的研究生涯实在是有太多波折,一浪过去又来一浪,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即便你对医学生物学没有多少兴趣,但是这位女士的生平也值得去了解一下。

最后,由于没有获得任何授权,所以这篇文章也不会申请原创,只是作为资料分享,私人学习之用。原文链接我附在文末的“阅读原文”里,想看到后半部分的话,可以直接点过去访问。因为我不熟悉生物学这个领域,所以翻译的时候可能会存在很多问题,也欢迎相关专业的老师同学在留言区指正。

当我翻译这篇文章的时候,并不知道2年半之后文章的主人公会获得诺贝尔奖。当时我只是朴素地觉得,也许《槽边往事》的读者可以借此了解一下新知。加上当时疫情肆虐,我以为关于mRNA疫苗的任何信息都可能对大家是一种鼓舞。所以,虽然我很清楚知道没有多少人会看这篇文章,会关注这位女科学家,我还是做了翻译。虽然翻译很消耗精力,当时也没有GPT的帮助,而且不能申请原创,也就不能通过译文谋利,我还是做了翻译。

简单总结起来,那就是我当初做了一件许多人眼中“没有用”的事情,最起码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是在2年半之后的这个早晨,这件没有用的事情突然变得有用起来。在整个中文互联网上,解读今年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得主以及其工作的文章,我这里刚好就有一篇。
类似的事情我做过很多次。我并不是个傻子,我知道写什么,怎么写会引发关注。就像这个月的第一天发生的事情那样,早上我写了一篇《2023年9月文章一览》,阅读量现在是一万出头。于是晚上我又写了一篇《疯马秀》,阅读量现在是14万5千,同时造成近2500人取消关注。
我知道《翻译练习:卡蒂,她助力世界抵御新冠病毒》这样的文章不受欢迎,因为其中没有提供任何实用价值,翻译成现代互联网术语就是没有干货,不能提供任何实际操作方法帮助人们抵御新冠;也没有提供任何情绪价值,不能让人们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感觉到安全或者释然。但我坚持认为,它属于那种“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但是你可能不大愿意去读的文章”。所以,我选择去做。
附带说一下,关于所谓“情绪价值”我是这么理解的:古时候一个人准备净身入宫,躺在木板床上等人下刀,内心非常紧张。这时候一位资深公公走过来给他看一个玻璃瓶子,安慰说:“你切下来的宝贝,会用这个珍贵的玻璃瓶保存起来,而且因为浸泡在酒里,玻璃瓶又有弧面,有放大效果,所以你的宝贝看起来会相当雄伟”---这番话就是提供了情绪价值,其具体价值就是让人在切鸡鸡的时候感觉好点儿。
在我刚开始上网写作的时候,就有人教过我,说是要写“有用”的文章。什么是有用的文章?那就是要清楚你在写给谁,确保他们愿意看。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始终都没有做到。我不大确定文章是写给谁,也不能确保他们愿意看,甚至不能保证他们看完会高兴而不是生气。我只能保证自己想写,所以做了许多无用的事情,就像是我写大家都不愿意看的月总结,或者是翻译练习。
这些年看下来,我感觉反倒是这些“没有用”的事情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正如那些“没有用” 的书对我启发最大,那些“没有用”的人对我帮助最多。它们都在我的习惯之外,也在我的所知之外,正因为“没有用”,使得我拓宽了认知的边界,总能够因此有新发现。
总有人问我如何提高写作能力,如何提升思考能力,如何强化捕捉机会的能力。我想说,如果一个人永远只肯做“有用”的事,那么就不用幻想生活会给自己额外的馈赠或者加成。因为所谓“有用”或者“无用”,都是基于你此刻认知的判断。而人的认知非常有限又往往不能自觉这一点,所以说有用说无用可能都是错判。重复做“有用”的事情,无非是在自己的已知里重复自己,那么还谈什么提升和改变呢?
当然,这些话又会让人感觉到不高兴。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有用的,捞得起干货,挤得出情绪价值。听到我那么说,要么不以为然,区区一篇翻译也要说那么多话,要么又觉得这是和菜头的傲慢,换着方法标榜自己。这我还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在所有的事物中,人心是最难以改变的。你要试图改变一点点,对方很可能就要发火生气。
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认为它是至理名言。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启发,在一开始往往是感受到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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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2

早恋的果实

 


这次我回昆明最大的惊喜之一,就是再次见到了老陈和小吴这对“早恋的果实”​。
老陈和我在高一军训时就一见如故,书呆子在人群里​分辨出书呆子就有那么容易。军训完没多久,我们正式开始​高中生涯。有天老陈下课拉着我,在走廊里指认一位隔壁班的女生给我:这是我女朋友。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书呆子和书呆子之间的区别​真的很大。
​那个女生就是小吴。转眼间,33 年就过去了​,老陈还是和小吴在一起,和 1990 年 那时一样。在这 33 年间,我想起老陈就很自然地想起小吴,想起小吴就很自然地想起老陈,​仿佛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按照阿甘的说法,老陈和小吴就是peas and carrots​。
到了高三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班划定为理科班,小吴的班划分为文科班。老陈要考文科,​就被分去了小吴的班。小吴要考医科,​就被分到了我们班。记得当时我们两班之间举办了盛大的交换人质活动,老陈​很慎重地嘱托我们几个好朋友:小吴就交给你们照顾了,有什么不开眼的男生在她周围晃悠,你们就帮我​锤他一顿。最后还谈好了价格​:我们每次出手,老陈支付​每人 2 个学校食堂的肉包子。我们真的锤了,也真的拿到了两个肉包子,不过那都是后话。
高一老陈和小吴还知道收敛气焰,​有段时间我还是他们之间的信使。两个人明明在同一间学校,放学也能同路​很长一段,但是他们要相互写信。而我负责在两个班之间穿梭往返,有时候还得骑车​猛追,追上去把信递给小吴​,感觉相当中世纪:尊敬的小姐,请问您有​给我朋友的回信吗?
大约 20 多年后我回想这件事情​,才感觉哪里不对: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走入其它班级,给女生一封信,老师同学都不会怀疑我​?
等到高二,他们就肆无忌惮起来,出双入对,锤不离秤​,​搞得人尽皆知。高三时我们所有人都要订阅一份《招生报》​,为报考大学做准备。记得我们收到的第一期报纸的头版头条文章,标题就是《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我们每个人都拿着报纸去找老陈,用手指戳着文章​对他说:​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说的就是你们!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时代背景:​当我们还在读小学的时候,连大学生都不允许谈恋爱。等到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大学开禁,但是中学​依然严厉禁止。不单禁止,老师还会约谈双方家长,​勒令双方家长各自约束自家子女,导致双方家长因为谁家孩子勾引谁而爆发肢体冲突。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老师甚至会在班会课上把小情侣双双揪到讲台前公开示众,加以羞辱。多年以后,我看小说《红字》的时候,毫无任何理解障碍。
所以老陈和小吴​在当时对于我们而言非常珍贵。起码对于我而言,看到他们在一起三年时间,没有出现什么大人说的学习成绩下滑,没有出现什么大人说的道德沦丧,没有出现什么大人说的狗屁爱情活不过一学期---老陈和小吴始终在一起,他们并肩走在学校操场上,按照菲比的话来说,就像是两只龙虾牵着大螯,在海床上散步。
于是,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发现了一道罅隙​,他们所说的话和现实之间有差异。在他们所描述的暗无天日的中学生恋爱中,有一道光穿过罅隙照射进来,​那就是老陈和小吴。他们说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但我分明看到的是甘甜。
事实的确如此,老陈和小吴各自考上了他们心仪的大学,老陈去学经济,小吴去​学临床。四年的两地恋爱没有拆散他们,这其中也有我们这群人的功劳---在没有肉包子之后,我们中还是有人会跑去小吴的学校,​继续爆锤任何试图靠近她的男生。老陈和小吴在 2000 年结婚,很快早恋的果实也结出了果实​---他们得了一个女儿。
我周末时常跑去老陈和小吴家去看小朋友,看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的手表,让她用小手攥住我的食指,小东西的力气​真大。等到她稍微大一点,每次老陈或者小吴来我们机场,小朋友都要求去看飞机。所以我曾经让她骑着我的脖子上塔台,看飞机起降,也曾经把她抱在怀里,进入候机厅和停机坪​近距离观察飞机。
这次我问了一下小朋友的近况,说是在读大三。

统计学告诉我们,早恋大多难以结果。统计学还试图证明,早恋影响学业​。统计学成为教师愤怒,家长胃疼的理由。但是统计学也告诉我们,​大多数恋爱都难以结果,无论是在中学还是社会。统计还告诉我们,相当比例的婚姻都难以延续,​离婚是现代社会的常态。

大人都懂得统计学,但是他们不相信爱情。

但是老陈和小吴不在统计学的大多数里,他们​属于概率异常。我很高兴和他们重逢,很高兴看到岁月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甚至​连发型和发量都没有变化。在这个变动不安的世界里,他们始终在一起。从 1990 年到现在,33 的时光过去,他们是生活中不变的那一部分,而且看起来他们还会继续下去。我想,我所熟悉的那个昆明,在今天分崩离析面目全非的那个昆明,有一部分​保存在了他们两个身上。

早恋的果实是酸涩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没吃到的人觉得它很酸涩​,然后就要禁止其他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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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01

疯马秀

 


我在巴黎看过一次疯马秀,​就在看完红磨坊第二天。在公开场合我会向人推荐奥赛博物馆,说去了巴黎一定要去那里看看​。但是在私下场合,我会推荐​疯马秀,觉得它同样是巴黎的一部分,​而且只可能在巴黎才有。
​红磨坊去过一次之后,我就不打算去第二次。那就是个旅游景点,流水线一般的作业过程,从迎宾到餐点都是如此。全世界的古典淫棍每晚麇集于此,守着一张小方桌,在极度闷热的空气中喝着香槟,等待着康康舞的音乐响起。​情色在哪里呢?在于舞娘摆动她们的一千层裙子时,偶尔露出的​一抹大腿白光,于是​口哨声尖叫声四起,有人手捂心脏做抽搐状。
我理解不了,就像我不理解日本文学里说的,女人最性感的部分在于和服领口​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子。​按照同样逻辑,乌龟应该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动物。在满街都是超短裙的巴黎,为了重重帷幕一样的裙子下面偶尔一现的大腿而激动,我就觉得这些人色得很古典,​可能是从维多利亚时代穿越而来。
疯马不同,疯马没有金碧辉煌的舞台,也没有盛大的集体舞,疯马很现代,甚至​可以说是很当代。当红磨坊还在维系传统的时候,疯马早已经把舞台变成了一种多媒体艺术,声光电​齐上,和舞者一起制造出一幕幕绚丽的视觉奇观。当我看完第一场之后,感叹说​:这就是一本电影版​的时尚杂志啊!
在疯马,重要的不是场面,而是光影、颜色、造型。舞台上的每一刻,如果能够允许客人拍照,那么照下来都是一张漂亮的摄影作品​。在我看过的所有秀中,没有哪一个能比疯马秀更绚丽,更夸张,更饱满,​更富有视觉冲击力​和想象力。在我看过的舞台剧中,也没有哪一家能比疯马秀在调度和切换上更流畅更自如,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疯狂​的梦幻感。
至于说情色的部分,公平的地说,疯马和红磨坊相比有更多的身体裸露。但是,疯马的裸露给人的感觉更多是为了服务于​演出。​这里的区别很明确:如果是一家脱衣舞店,​舞娘如果不脱衣服,那么就没人会去观赏。但是,疯马如果让舞者都穿戴整齐,​那我还是愿意为了秀本身去看。而且,要我说的话​:穿戴整齐之后反而有浓烈的色情意味,按照疯马自己的风格来,人们的注意力却很快就会从​裸露的肌肤转向表演,因为人体只是表演的一部分。
如果你有机会前往巴黎,那么我建议如果白天去了卢浮宫,晚上就去看​红磨坊,它们是一个套件组。如果白天去了​奥赛或者蓬皮杜,那么晚上就应该去看疯马,它们是另外一个套件组。​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你更喜欢卢浮宫里的作品,认为那才是艺术,奥赛简直不堪入目,蓬皮杜更是大型垃圾回收站,那么你就不适合看疯马,最好别去,然后破口大骂它伤风败俗​,物化女性,简直就是巴黎之耻。
而在我看来,午夜在蒙马特高地游荡欲火焚身的暗夜幽灵,和白天在双叟、花神咖啡馆高谈阔论的文化基石,怕都是同一类人​,就像是巴黎的阴阳两面,正如白天的博物馆和晚上的​各种秀之间的关系。而这中间的关联,​大概就是那个更为古老的单词:自由---一切美学、艺术和创造的基础。
最后,作为一名正直的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一点:如果你要去巴黎看疯马秀,​一定要用批判的眼光进行观赏。从中你应该看出的​问题包括但不局限于:资本主义的腐朽没落、法国社会的精神堕落、传统男权对女性的凝视以及父权制度下男性对女性的消费与压榨......只有这样,你才能去芜存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更加深刻地认识这个世界。
这样在将来,你我才可以携手一起批判疯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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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躲爱马仕皮带哥

 


这两天上网,去哪儿都逃不过爱马仕皮带哥的各种新闻。就一天的功夫,尽管我不点开标题看内文,我也知道皮带哥和老婆离婚了,知道皮带哥和二儿子被控制了,知道皮带哥只要抖掉大衣就有人接着,知道皮带哥有个歌舞团,知道皮带哥历史上最精彩的 5 个投篮......
我就有点小疑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爱马仕皮带哥当初发家致富和我有关系么?他的发家致富经验对于我有参考借鉴作用么?他发家致富之后创造了什么社会价值直接或间接造福了我么?他发家致富之后创造了什么社会财富直接或间接让我受益了么?
答案均为否。我和他完全生活在两个平行宇宙中,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没有任何交集,他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彼此不可见。但是他打篮球要通过新闻让我看见,他搞足球要通过新闻让我看见,他做慈善捐款要通过新闻让我看见,即便我逃到了书店,还有 N 多本贴着他大头照的传记让我看见。
现在,如同《桃花扇》里的唱词写的那样:“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但还是那句话:这关我毛事?究竟是什么假酒给了我那么强的勇气,竟敢打开网页去看一个能欠上万亿债务的超级富豪的事情?这甲醇含量得高到了什么程度?
我是真弄不懂,这些年来为什么在富人那里总是在流行一个行动指南:有钱,并且要让人看到;有更多钱,并且要让更多人看到。而整个社会好像也很喜欢围绕财富所展开的一系列故事,总有人津津有味地讲,总有人孜孜不倦地听,一点不顾忌身边还有 2000 块砖没搬。
这个假期开始的时候,除了皮带哥的塌楼揭批文学之外,就是什么不到 30 岁财富自由的年轻人,给母校捐了 5000 万。于是真相文学又开始上场,分析他究竟有没有实现财富自由,钱究竟有没有真金白银地打给了母校,以及他父亲究竟是不是某个著名的互联网技术前辈......
关我毛事?
我是个平民,我只想看看平民的故事。比如说一个年轻人罹患罕见病于 2022 年 5 月不幸去世,生前他开了一个 3D 打印店补贴家用。在他去世之后,他的母亲根据遗嘱,捐献了自家孩子的器官。然后接手 3D 打印店,由此发现了儿子的世界。她从零开始学习了解游戏世界,去完成儿子生前没有完成的那些订单,并且准备把收到的白包和店里的收益做成一个私人小基金,用每年的利息去帮助困家庭的孩子求学。
儿子在世的时候,很喜欢玩波兰蠢驴(CDPR)的游戏《赛博朋克2077》。整个故事也传到了CDPR 公司那里,于是,在几天前最新发布的游戏附加内容(DLC) 《往日之影》里,多了一个名叫“千寺狐”的游戏角色,他的职业是义体医生,他的形貌就是那位不幸去世的年轻人---这样,他的老母亲就可以经常去游戏里探望儿子,看儿子继续做着自己生前喜欢的​事情。
​在皮带哥所带来的新闻洪水中,我左支右绌,全力闪躲,好容易发现了​这一个不一样的小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比什么旷世巨富、IT 巨子、绝代偶像又说了什么屁话,又做了什么屁事,又塌了什么屁楼重要得多。即便是因此带来了一瞬间的感动,或者是一瞬间的难过,都能更为强烈地提醒我自己是个人,​提醒我要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也让我看到人与人之间能够建立起基于亲情、金钱之外的牢固纽带,​因而相信人性中美好的那一面。
凡人要面对柴米油盐,要面对生老病死,凡人没本事弄到千亿万亿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那就只能在这样的​人生故事里汲取勇气和希望。所以,这样的故事和我有关,值得我去花时间​了解。
这个时代的问题是凡人小事得到的关注太少,围绕金钱的闻屁新闻报道得太多。就像是此刻,皮带哥的资讯铺天盖地让我避无可避,但是它们加在一起​对于我的价值等于零。我今生今世不可能去建立什么地产帝国,也不会有机会去操作​人民币债务转美元债权。我不需要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背着物资往营地运输的夏尔巴人,为什么要关心用直升机直接运送自己登顶的富人是​怎么飞上去的,又是怎么坠毁的呢?知道这一切,难道绳子就不会勒进肉里,还是说​背上的货物就会变轻?
在这个假期里我会全力避开关于爱马仕皮带哥​的一切消息,​以及所有皮带弟皮带妹的一切消息。管他直上云霄还是直堕九幽,都和我没关系。我只关心昨天半夜我爬起来看月亮时,鼻尖闻到的淡淡香味,​究竟是不是桂花开放?一会我要下楼,去小区院子里找寻那些米粒​大小的黄色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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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9

月是故乡明

 


漂泊多年,今年我难得在​家乡过一次中秋​,还刚巧碰上个冷雨天。昆明就有那么任性,我还在家乡时,不记得有多少个中秋夜准备好毛豆月饼等着月亮出来,结果却是​明年再见。好日子也有,我们驱车前往滇池边,顺着盘山公路一直开到西山山顶,看一轮满月朗照在一片灯火海上,​禁不住沉迷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北京怕过中秋。本地朋友担心我佳节思亲,每年都会邀约我​去家里过节。有些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就越发让我觉得​月光清冷。有些则是中年夫妇,子女远飞,独守空巢,三人六目相对,​顿觉时光森然,连醇酒也渐渐不是滋味。中秋夜安宁沉静,容易让人慢下来。在北京万万不能慢下来。一旦慢下来,人就容易从万丈红尘里掉将出去,觉得一切都是​流水,不过是流水。

说起来我在昆明不到三十年,回家过中秋​却不止一个地方。最早是在五华山三棵树巷,然后是五一路、景星街,再后来向南搬迁,又在白马庙、滇池路,如今折返向北来到北市区,在第六个家里​过中秋。家在昆明城中辗转不已,我自己不过是在昆明、香格里拉、丽江、深圳、北京五个城市各自定居过些时日,​就算是在北京十年,一共也就搬过五次家。

我在中国漂泊,家在故乡流转,​这个时代似乎就是如此,变化太快,没有​多少人可以始终得到安定。

昆明曾经是个小城。我家住在景星街那些年,大部分同学家​相距不超过三条街,走路上学,走路回家,中午可以回家吃午饭。现在昆明是个大城,许多地方我都不曾去过,旧日风景也模糊到难以辨认。在某一个新区里,我就认识一条街。在一条街上我就知道一个小区,​在一个小区里我就知道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我有一把钥匙,我可以用钥匙打开家门。

回到昆明,​我还是会一次次回到老城区。我在那里漫步,我在那里聚会,因为那里才有旧日风景,那里才有旧时街坊。我有许多回忆,密密麻麻埋在大街小巷,埋在石板下,埋在绿苔中。日影依旧熟悉,老街上人来人往,那些面庞充满年轻朝气,步履轻盈,仿佛看见我自己当年正从面前经过,觉得眼前一切都理所应当,都会​永续存在。他一定不知道在多年以后,回家过次中秋​居然都是如此难得。能有多难呢?​家就在几条街外。

家里人问我​,要不要出去吃饭?要不要出去游玩,​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摇头。在等待那么长时间之后,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待在家里。此刻我能够坐在这个沙发上,为此我已经等待 2 年半时光,我已经飞越大半个中国​。哪怕这个中秋节下着雨,我也要坐着一直等到 1​2 点,等月亮出来。没错,我是在跟故乡较劲,​我赌她依然爱我。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只要我背着书包出门,她就要把过山雨全部收掉。

就在我写下这句话时,一束阳光突然刺破云层,整个阳台照得​通明透亮,转瞬间却又​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我已经明白,​全然明白,​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祝你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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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在起点的形式

 


许多人不肯开始,理由是​担忧自己做得不够好看。关于这方面的道理我可以讲很多,但是我​一直觉得不够生动直观​。今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上佳的例子,它就是 1886 年的​奔驰初代汽车。我们先来看看它的​样子:


你​的第一观感是什么?​我猜是四个字:不像汽车。的确,它看起来像一辆古怪的三轮车,但是又没有脚踏板和龙头。不过它的确是一辆汽车,你可以在车身后面看到发动机和动力传输​结构。
你觉得不像汽车,你觉得造型奇怪,原因很简单---现在是 2023 年,你已经熟悉了各式各样的汽车,​这一辆明显不在其中。而回到1886 年的时候,人们在生活中没有见过任何一辆现代意义上的汽车,他们最熟悉的​交通工具是马车。所以,当人们决定要用发动机替代马匹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形式​,依然是马车的形式。
这辆奔驰汽车拥有很高的座位---马车夫就是这么驾驭马车的,配置两个巨大的轮子---马车就是这样的结构。如果你熟悉旧时代的马车,那么你会觉得它很亲切,​并且很容易理解。如果你接受了早期汽车是仿照马车的形式而制造这一点,那你也很容易接受它没有挡风玻璃,没有车厢等等这一切,因为当时的汽油发动机的力量那么小,时速只有 16 公里,完全没有办法和后来的内燃机相比,自然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保护装置。
现在我再来问你,按照你对汽车设计的理解,奔驰的1886年款汽车​好看吗?
当然不好看,​说到底它就是个三轮车,和四轮汽车相去甚远,形式上保留了太多旧时代马车的特点,并不是一款面向未来的产品。而且,这样的敞开式的汽油动力三轮车只是个过渡形态,很快就会有沙发驾驶椅,安装上车篷,接下来会有挡风玻璃、方向盘等等​你熟悉的一切,然后这种​马车式的汽车就会被彻底废弃。
站在 2023 年我们来看这辆奔驰汽车,​你会觉得在形式上它过于高了一些,因为在你的想法​里汽车应该偏平一些好像才对。这个感觉是对的,马车之所以高,不是为了威风或者舒适,而是因为马车前面有马,马车夫坐在马身后,要求他的位置远远高于马身,这样他才能居高临下观察前面的路况,驾驭马匹完成避让、转向​、停止等等动作。
汽车不需要这样,​汽车不需要马,驾驶员也就不需要坐那么高。和马车相比,汽车的功能发生了改变,不再是畜力拉动而是汽油的化学能驱动,那么在它的形式上也就需要发生​对应的改变。你熟悉汽车的功能,自然就会发现1886 款奔驰在形式上的​不协调。
​在英文中对此有一个解释,叫做:Form follows function---形式即功能,或者​形式追随功能。​它有可能来自德国包豪斯的设计理念,我不确定,但是现在懒得翻资料。
这个说法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的汽车会有挡风玻璃,为什么会有强大的 A 柱,为什么会有​硕大的车头,为什么会有宽大的轮胎,为什么会有流线型的车身等等等等。功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形式也就随之发生改变以适应​这种新变化。
这些新形式是设计出来的,​但是这里的设计不同于一般人认为的那种设计。一般人认为的那种设计,是上帝创造世界的那种设计,说一句“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里说的设计,是根据现实需求,想出一个满足​需求的解决方案。比如说安全气囊,它满足的是高速汽车发生碰撞时挽救​生命的需求。在1886 年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汽车设计师会想到这件事,也没有技术手段去​制造一个安全气囊。
回到我们今天一开始的话题:许多人不肯开始,理由是担忧自己做得不够好看。表白也好,写作也好,启动项目也好,​人们都有这样的担忧。​那么,不妨再看看 1886 年款的奔驰车,再问自己一句:它好看吗?​的确不好看。依照当时的技术条件,工程师对发动机的理解,以及当时人们对自行机械的想象,​汽车做出来就只能是那个样子。
所谓的担心“不够好看”,等于是在要求奔驰工程师在 1886 年就设计出一款AMG---9 档自动变速4.0L 双涡轮增压前置四驱​。不可能的事情,​在 1886 年只会出现一款类似马车的汽车。
但是,后世的汽车产业​就是从这种类似马车的汽车开始的。对机械和动力了解越多越深入,​工程师们做出的发明、革新和创造就越多,于是汽车的形式也就一点点发生变化,​达到今天人们所认为的所谓“好看”。其实没有什么好看或者不好看,​有的只是合适,形式有多贴合功能---不是说汽车加上尾翼才美,​是因为汽车需要平衡重心才加上的尾翼。
在任何一个起点,以个人的资源、能力,对过去的理解力和对未来的想象力,大概率做出来的只会是 1886 年的奔驰​汽车。你在 2023 年动手去做汽车,​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平,好一点大概可以达到福特 T 型车的​水准。对比满街的​好车,你当然会觉得不开心。你不开心是因为你在比较形式,你觉得自己在形式上不如​他人,于是就要放弃。
但是,你永远不动手,你就永远不可能​了解功能。你永远不了解功能,也就断绝了任何形式上​发生变化的可能。第一次表白会很糟糕,但是第十次表白的时候,因为你已经了解了恋爱是怎么回事,那么你的表白也就会自然​流畅动人得多。第一次写作、第一次执行任务、第一次创业都是如此,​全看你要什么,觉得什么最重要。
​迷恋形式是一种病。事情看起来如何,你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如何,美丑高低强弱成败牛屄傻屄,​都只是形式。人真正需要学习掌握的是功能,了解人的想法和理解事物的规律。为了得到功能,在形式上的再多失败​都是值得的。
任何人在起点上都是柔弱的,对应的形式​自然也不会太好。​但作为前进的代价,这一点完全可以接受。当你觉得对自己没信心,想要退缩,想要放弃的时候,​可以回到这里再来看看这辆1886 款奔驰汽车。再来想一想,这辆车的关键是在于它的造型?还是在车尾部分的发动机、铰链和连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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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网络大合唱

 


蘑菇究竟有什么好吃?为什么云南人要冒着中毒的风险去吃蘑菇---这些年我遇见这个问题的频率越来越高。

提出类似问题的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网络大合唱所控制,基本上已经不再动用自己的大脑。以云南的野生菌为例,每年夏季网络上就会一轮又一轮地传播食菌中毒的新闻和所谓知识,一次又一次地强调中毒后看到小人满天飞的神异。于是,有些人就会把食用野生菌和中毒联系起来,认为那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
问题是,大部分流入菜市场的野生菌都是无毒的,99.99%的食客吃完都没有发生任何事,这是个事实。只是说这个事实没有办法在网络上传播,没有新闻和话题价值。能够流行的永远是见小人、躺板板和全村吃席,这就跟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精髓是一样的:在日常生活中隐藏着的恐怖事件。问题他写的是小说,而有的人把小说当成了现实,造成认知比例失当,把小概率事件当成了大概率。
不是说网络大合唱各个声部重复次数多,合唱声量高,它就是正确的。
还记得五仁月饼么?多少年来网上一直在唱衰五仁月饼,认为它是月饼中的败类,中华料理的暗面,多少人在网上换着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五仁月饼的反感、抗拒和鄙夷。等我自己开始售卖五仁月饼的时候,发现销量其实好得很,爱吃五仁月饼的人多得是,他们只是不在网上嚷嚷而已。
反感五仁月饼的人只是人群中很小一部分,但是相对于大多数而言,他们在网上有更高的发言动机---他们需要用这种抗拒的姿态,表现自己的特别。于是,有类似需求的人很快就聚合在一起,重复他们的观点,逐渐形成了网络大合唱。网络大合唱一旦成为流行,人们也就信以为真,真以为五仁月饼人人厌弃。但可以自己去市场上走一走,哪一年会少了五仁月饼?
当然,肯定也会有被网络大合唱洗了脑的小朋友天真地跑来问:五仁月饼那么难吃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
吃不吃菌,吃不吃五仁月饼,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的确有些网络大合唱,对人们的真实生活造成了严重影响。比如说从我刚刚上网开始,网上就流行房价崩溃论,论证房价偏离正常价值太高,论证房产本身不具备价值,赞同者数量众多。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20 多年来房价一直在上涨,直到最近为止。
站在今天回头去看,所谓的房价崩溃论是怎么一回事呢?当初上网的那批年轻人,他们当时是想要房还是不想要房?答案是大多数想要。那么,他们当时是买得起房还是买不起房呢?答案是大多数买不起,起码买不起他们想要的房。结果就是大家一起大合唱:房价一定跌。因为要是跌了,他们就能买得起了。
要是 15 年前听信了这种网络大合唱,连自用房都拒绝购买,那么结果会是什么?结果就是越不买越买不起,房价并没有如同网络大合唱那样下跌,而是一日高过一日。
再想一想前几天流行的网络大合唱“逃离北上广”,再查一查这几个地方的人口流量,年轻人是真的逃离了,还是发泄一下情绪而已?网上参加大合唱没有任何成本,会敲键盘就可以,会用手机就可以。但是,那些听信了这些话转身离开的人,却要在真实生活里支付真实成本。
对此我的看法是网络大合唱去唱它的,自己怎么想要靠自己的头脑。网上的热闹都是一时的,网上的热闹都是言辞,自己的生活却是长久的,为了自己的生活人要付诸行动,付出代价。那么,行动的理由最好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大合唱的说法。这样即便要支付代价,自己也心甘情愿,而不是最后变成自我责备。
进一步我还可以这么说:一个人对你宣扬什么观点,前提条件是他自己先那么做过,他才有资格说出口。老公孩子一大堆,却要教育其它女性别做“婚驴”;自己加杠杆买了一堆房子,却要教育其他人买不如租;自己内卷到秃顶肾亏,却要教育其他人不妨躺平---这样的人和事在网上简直数不胜数,而这样的人往往又是网上合唱团的领队。
网络大合唱之所以能够合唱得起来,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它汇聚了很多人内心的欲望。而欲望往往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一种期待,而且会以扭曲的形式表现出来。每一个表现为恐惧菌子中毒的人,内心的真实欲望恐怕是想要见一次小人的渴望。就像是每一个唱跌房价的人内心是想要买房,每一个恐婚恐育的人内心深处渴望的是爱与包容---
玫瑰花在长出花蕾之前,会先让浑身长满了刺。于是,有人放眼看去,认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荆棘林,而有人在这荆棘林上,却看到了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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