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时刻

我们自认为非常了解自己，实则不然。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现身说法，谈谈 50 岁之后对自己的最新发现。相关情况交代如下：

我作为无法分辨音乐细节的「木耳」，和音乐素养为零的音盲，最近这两年一直在伪装成音乐爱好者，音响发烧友。今年我的流媒体平台年度报告里显示，我花了五六万分钟，听了来自五千位音乐人的一万多首曲子。我觉得我在欣赏音乐，我很清楚地知道什么叫做欣赏音乐。

本周，我的一位朋友赠送了我一台解码器。新玩具到手，我自然是把它从一个房间搬到另外一个房间，插入一套系统试试，又换另一套系统再试试，就是那种标准的宅男快乐时光，成人乐高游戏。

前天晚上，我又搭起了一套组合，然后放了一张我很熟悉的爵士乐专辑，坐在地上试听效果。结果第一支曲子才开始，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闪电击中，获得了一种和之前听音乐完全不同的体验。

「听」这个概念当场就消失了，我感觉自己是和声音在一起，并不需要专门有一个「听」的动作。感受到音乐同时在体内，在体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每一颗细胞和每一粒灰尘上震颤，从头到脚都麻酥酥软绵绵的，于是整个人松弛下来，没有想法，没有念头，只是跟随着音乐声不断漂浮。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一方面我非常专注，每一种乐器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另一方面我又极度松弛，仿佛除了音乐之外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消失了，包括我自己的肉身，我只是坐垫上的一团气体，只是一团纯粹的感知。

从这种状态里出来，我的内心感受很复杂，失魂落魄，百感交集，不能用一句话说清楚。但我很明确地知道：之前我认为的「欣赏音乐」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就是听音乐而已。我是我，音乐是音乐，设备是设备，我用设备放音乐然后坐在那里听，这根本是一种劳动，一种工作，和欣赏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始终在音乐之外，音乐对于我而言始终是一种用于学习、研究、分析的「对象」，和一本书，一本习题集没什么不同。哪怕是内心有「好听」、「动人」一类的感想，那都依然是在「想」的范畴里，谈不上什么「感」，也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欣赏。

前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前晚我终于放下了理性，放下了思考和分别，体会了一次彻底只有感性，完全让心自行运行，那一刻我才理解了「体验」是什么意思。之前我用了这个词几十年，其实并不涉及到「体」，估计只涉及大脑这一部分。也没有所谓的「验」，音乐或者别的什么，并没有真正作用在我的身上，激发起直觉的感受，只有思维的二手结果。

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进行音乐欣赏科普，也不是为了推销一款音响设备，我是想说一件事：

我每天似乎都在生活，都在感受。然后在这种重复的过程中，获得了所谓的经验或者见识，于是我就觉得自己懂了，我也觉得自己懂得自己了。但是，这个「懂」是在哪一个层面上呢？这就很难说了。以前我觉得那就是懂，现在我觉得那不过是熟，而且是表层的熟，然后我把这种表层的熟理解为懂。

回顾我过往的人生，在这种因为熟悉而产生的大量的「懂」之外，还有很少数的「咔嚓时刻」。比如说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发现某一类解题方法，突然理解了一类问题是其实在问什么的那个瞬间，咔嚓。又比如说看过无数爱情小说，爱情电影之后，自己真正吻到什么人的时候，百万种电化学反应在脑海里同时激发起灿烂狂暴的闪电，「原来是这样啊」，咔嚓。再比如说你观察周围的人，他们日复一日做的事，说的话，仿佛循环播放的电视剧，然后又有那么一刻，你超越了现象，超越了面孔话语，突然观察到了在这些人和事情下面的真实关系，真实动力，真实想法，一切都联系起来，一切都可以解释清楚，咔嚓。

在每一个「咔嚓时刻」之后，我会感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更深入了一层，我会感觉到我自己变得更为丰富和立体了一些。而所谓的日常生活，也突然变得生动和鲜活了许多。遗憾的是，好像人总是在年轻时才能幸运地频频遇见「咔嚓时刻」，随着年岁增长，感觉世界和内心上都慢慢地包上了经验的浆。光滑、明亮、纯熟，但是就这样被隔在了外面，隔在了那种生动和鲜活之外，就像是活在 PPT 里。

此刻，我很高兴地分享这一段个人经历，是因为我亲身体验了自己生命中的另一次「咔嚓时刻」，在五十岁零一个月之后，我打破了之前关于欣赏音乐的看法，我真正体验了一回自我溶解在音乐里的感受，我也因此理解了为什么音乐发烧友可以听一两个小时交响乐，然后面红耳赤，浑身大汗淋漓---以前我只是看到，以前我只是和他们交谈，以前我只是在做分析做思考，现在我终于能够理解，明白他们内心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当一根琴弦再次震颤，当一颗琴键再次击打，我所听到的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这种事情会发生，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也会发生在你身上，这就是我今天所要说的话---发现自我是一条无尽之旅，因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蕴藏着无限的可能，而我们所需要做的是继续尝试，继续体验，然后等到属于自己的「咔嚓时刻」自然到来，拨云见日，水流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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