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速度慢的一种新解释

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我看到一位 ADHD患者讲述自己的状况，他宣称他在阅读自己喜欢的内容类型时，会进入一种超专注状态（hyperfocus），以至于完全无法停下来。

一般而言，人们把 ADHD 简单视为多动症，或者理解为注意力缺损。也就是说注意力无法长久停留在一处，会反复在不同的事物和想法之间跳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ADHD 患者存在「超专注状态」这件事。于是，我就立即联想到了自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 ADHD？

我读书的速度很快，但是现在想来这种「快」里面带有某种强制色彩。就是说，我的大脑在长时间大剂量摄取信息的时候会觉得很快乐。为了维持这种快乐或者「爽」的感觉，我会持续读下去，同时保持阅读速度不降低。即便大脑已经很疲惫了，还是会继续坚持下去，直到电量耗尽直接睡着。

最近在阅读领域之外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当我得到一个耳机，或者一个音箱，又或者是黑胶唱片机之后，一旦我对它们发生兴趣，就会整晚不断地在网上搜索跟进相关的资讯。我甚至都不去真的用它们，而是满足于不断获取信息，感觉知道越多，就越是内心充实快乐。

知道有超专注状态这回事之后，我当然有理由怀疑我自己就是。我沉浸于什么事物可能不是进入心流，也不代表什么阅读能力强，单纯就是一种大脑的工作方式。他们说我的思维很快，经常不断从一个话题快速跳跃到另外一个话题上去。我现在认为这其实未必是快，而是注意力太容易转移，是不专注的体现。而在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专题时，大脑不需要反复跳跃和切换频道，而是可以在单一的主题下找到足够多乐子，于是它就关闭了其它信息来源，这对于它而言其实是种休息。

过去经常有读者问我，怎样才能提升阅读速度？我给过很多次回答，总体上都是安慰对方，速度不重要，能否理解才重要，能否吃透才重要。现在我认为我找到了一个新的解释，那就是你读得慢，可能是因为没有注意力缺损的问题，你的速度很正常，只是你自己觉得慢而已，你总想着要在一晚上读完一整本书。

如果你的阅读速度的确非常慢，而且很难记住看过的内容，可能是因为你有注意力缺损的问题，需要找个你有兴趣的专题试试，或者改换一下阅读方式，从眼睛看转为耳朵听，看看情况有没有变化。

那么，究竟有没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才呢？我认为是有的，但我不是。我的情况是刚好对阅读感兴趣，于是在其他事情上总是分心，却可以在阅读时进入超专注状态。我也不是在阅读，而是在过瘾。也不止于阅读，在任何我感兴趣的领域内大量获得新资讯，能把我的大脑信道全部塞满，我就觉得过瘾，可以保持专注。

如果说以往我还对自己的阅读速度有那么一点点自得的话，当我得知 ADHD 患者的超专注状态时，这点自得也都烟消云散了。我现在认为，我的所谓「读得快」，也许就是一种自然界的补偿。一只猴子整天跳来跳去，对什么都是闻一下摸一下就换下一样，那它的处境就很危险，很容易成为濒危物种。但是，如果它遇见香蕉就会吃个没完没了，任何其他东西都不想，也不去碰，那么它会得以幸存下来。

阅读就是我的香蕉。

当然，我不是医生，也不能靠一些网上的描述就自我诊断是 ADHD，否则这就是在误导读者。我分享我的个人经历和内心感受是想说明一点：人的某些优势可能刚好来自于他的另一些缺陷，比如说在学校的时候，成绩非常好的同学往往长得一般。因为如果长得非常好的话，每天忙于处理情书和追求者，就没时间去学习了。

以上这个例子你觉得很好笑的话，可能是因为说这话的人学习一般，长得也抱歉，所以就心怀嫉妒，努力把酸意变成笑话。刚才这句话你看完又笑了的话，很可能是因为说这话的人哪儿哪儿都不行，所以他自嘲的能力就在不知不觉中通过反复练习而得到了提升。

此时此刻，当你读到这里时如果已经完全忘记了阅读速度这件事，那么恭喜你！这说明你的注意力也很容易分散，难过一会儿之后会很快忘记自己刚才为什么而难过，所以你会是个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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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老去爱装修

 

我的小区邻居们最近比较崩溃，因为每天多的时候有十几家人同时在装修，而我的这个单元灾情最为严重，占了其中一半。不过对我没有多大影响，因为我已经修习成功与装修噪音和平共处的本领。以下是历史纪录：

楼上装修（2021 年 9 月）

楼下装修（2024 年 9 月）

与装修为伴（2024 年 12 月）

在反反复复经历了几年装修之后，我想我找到了人们为什么不停装修的原因。总结下来还挺有趣，不妨在这里分享一下。

所有的居民楼都有生命周期。人们首先会选择新楼盘，然后是不新的好楼盘，最后是自己能买得起的楼盘。那么，总有一些楼盘又新又好，于是也就一群喜欢这些楼盘但是买不起的人，希望和这些楼盘里的人做邻居，觉得那就是自己想要去的方向。

许多年过去，又新又好的楼盘已经不新，也许也没有当年那么好，但依然会是几条街里最有名的那个楼盘。这时候，最早住进来的原住民就开始悄然搬迁---不奇怪，虽然这是本街区最好最有名的楼盘，但是在他们心中一直也有更好的楼盘，更愿意与之共同生活的邻居。所以一旦机会成熟，个人经济基础再上层楼，他们就会搬去自己理想中的小区。

现在，不新但是依然还好的楼盘已经变成二手房，价格会跌下来。原先一直渴望着住进来的人终于得到了机会，要搬进自己梦想的小区，过上自己梦想中的生活。既然如此，要不要装修一下，以全新的面貌开始新生活？当然需要，于是装修就开始随着住户流动正式开始。

又过了一段时间，楼盘更老了。这时候又有新情况：不是每个人都能继续向上流动，冲击几次之后人的心也就懒了。楼盘和楼盘里的人都到了停滞期，很多人该生子生子，该养老养老，打算就一直那么待下去。那为了迎接新生儿，为了养老生活，是不是也应该换一换装修？弄间儿童房，或者是装备一些适老设备？尤其是空调、地暖、热水器这样的能耗大件，是不是也顺带着升下级？那必须要装修一下，顺便一起解决。

这一轮装修过去之后，会进入一个相对平稳期。但是有个小问题，楼盘比人衰老得快。外墙剥落、电梯损坏、水压不足、下水管道阻塞、顶楼漏雨，这些事情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在一个老去的小区里，物业也没有多少心气和资金去精心维护，一切都朝着还能用的方向前去，和一个新小区欣欣向荣的情况完全不同。

到了这个时候，新的装修潮又会到来。有的人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趁着小区名声还在，赶紧卖房落地为安，换个新一点条件好一点的小区去住。因为是老小区了，房价再降一降，潜在的新买家无形之中又多出来许多，于是流动再起，各方都欢欢喜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装修声再一次此起彼伏。我的确在很多地方观察到这一点：老去的好小区，感觉换手率会越来越高，可能是因为价格掉到了适合频繁交易、拥有足够数量潜在买家的区间。

所以，一个楼盘从开盘开始，会经历入住装修，定居装修，换手装修几轮大潮，对应着不同的楼龄，不同的楼况。之所以我没有多少怨言，是因为我接受自己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事实，那么就不存在什么协调装修时间，什么限制同时装修户数的说法。既然换手有那么频繁，装修也就会有那么频繁。

有趣地方在于我观摩了这些年的变化之后，再也不相信什么恒产恒心一类的话了，因为我看到的事实是人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搬迁，搬去一个自认为更好的楼盘。哪一套算是恒产？都算，也都不算。哪一处算是自己家？下一处，不到死大概确定不了。

然后，所有人都有自己理想中的生活，都在追求这种生活的路上。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却又会发现某些人所厌弃的此刻生活，正是另一群人所渴望的美好未来，所以他们能够顺利成交，双方都感觉到非常满意。

而这种满意本身并不能维持多长时间，因为总有更美好，更理想的生活在远方，世界上也总有一套更好的房子在等着自己。美好生活这种东西，重点就在于不要得到，不要进入。一旦得到，一旦进入，远方就会从迷雾中显现出来，诱惑人继续前进。

最后，人住在一套房子里不再搬迁，不再选择流动，可能不是因为终于满足，而是因为实在折腾不动了，蹦哒不动了。这时候的人才会选择不再装修，甚至让别人不要动家里的任何东西，「只要还能运转就行，别动！」。

那从以上这些角度上来看，租房和买房住的人其实都居无定所，一直都在折腾的路上，并且就在这条路上实现了殊途同归，就像是装修噪音总是无差别地落在业主和住户头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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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AI，越爱模拟声

 

接连两天都有朋友来和我讨论什么是好声音，我认为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了我是木耳，肯定会说实话。还有就是面对我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因为我不会用我在听觉上的审美实施压制。根本就没有，如何压制？

虽然是不同的两起人，大家讨论的核心问题都是一致的：在拥有了高度清晰、高度准确的数码音乐之后，大家却总有一种感觉，为什么感觉以前那种模糊、粗糙、温暖、带有颗粒感的模拟声更能打动自己？

朋友霍炬总结说：越 AI，就越爱模拟声。

情况似乎就是这样的。黑胶已经复兴多年，它的音质无法和 CD 比，更无法和高品质流媒体音乐比，但它就是复兴了，说明人们喜欢的就是它的那个调调。从新冠大流行开始，卡带机也复兴了，Walkman 从历史的尘埃中重现人间。一开始是因为封闭在家，为了活命的音乐人开始出售磁带小样，没想到听数码音乐长大的孩子们同样迷上了磁带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最新数据显示，去年（英国的？）卡带机销售增量是 400%。

所以另外一位朋友就问我：那我们究竟在听什么？什么才是真实的声音？

我用近四十年前，一位音响发烧友小哥对我说过的话来回应他：喇叭的发生原理都是用一张振膜震动，试图模拟出原始的声音。然而，哪怕是一阵风声，也是无数种复杂运动发出的一组声波。一张振膜何德何能，以它的简单二维运动，可以还原出那么复杂的原始声音？因此，没有真实的声音，喇叭里传来的都是真实声音的拙劣模仿，大家相互比谁更接近一点而已。

如果再考虑到每个人的耳根、眼根彼此不同，就很难说我听到的就是你听到的，我看到的正是你看到的。会有差异，但是我们只能用语言去表述，很难真正体验到对方所听所见。考虑到这一点，那么连什么是「真实的声音」怕也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我们只有共同约定，哆是哆，红是红，具体怎么个哆法，怎么个红法，你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

假设我们彼此之间可以直接心传，把感受涓滴无漏地传递给对方，这里依然存在着心的问题。比如说一位母亲在夜晚熟睡之中，孩子在隔壁房间翻个身，或者打了个嗝，她都会立即惊醒，起身去探望。而在那寂静夜里，发出声响的东西不只是孩子，但是母亲的心选择在刹那之间就抓取了来自孩子的声音。所以，心决定了我们更愿意听到什么。即便是一道无比客观的声音，即便你我大脑直接互联，当声音抵达我们耳膜时，我们各自的心去主动感受的部分也不会相同。

基于以上的讨论，关于什么是好声音，我现在的看法如下：

问什么是好声音，其实真正的问题是在问「我是谁」。

你觉得你应该是个追求更新更快更好更正确更先进的人，那么技术进步和资本主义的那一套说辞就会对你起作用。你会要求更新更先进更精准的声音，然后买来一堆新的设备，否则你就忍受不了自己的「落后」、「粗疏」、「误差」、「不完美」、「不正确」。好声音就是好数据，对应的是好机器，好性能，好技术。

你觉得你自己要比一切标准，一切正确，一切精准更重要，那么好声音就纯然是你的主观判断。参数再好，那是参数，你不能体会芯片的感受，你只在意你听起来究竟如何。听起来觉得不好，那么再先进再昂贵再精准，这都不是你所需要的。自己不需要，价值就等于零。自己真需要，那无论是什么设备，什么方式听音，都是世间一等一的。

回到最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上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模拟声？可能他们正属于后一类人。正如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的洞穴之喻说过的那样，我们背对真实的世界坐在岩洞里，身后燃烧的篝火把世界的影子投射到我们对面的岩壁上---这就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处境---我们永远无法直接体验到世界的真实，只能通过眼前的火光里跳跃移动模糊不清的投影去猜度去想象。

那么，模拟声让一部分人感觉到亲切温暖的理由大概就在这里。因为从襁褓之中开始，自己就是用这种模糊的、粗糙的、失真的、颗粒感的感受去认识世界。并且在只拥有这些感受的情况下，去推断那个完美的真实世界是什么模样。换句话来说，这一切从未妨碍过人去认识那个完美的真实世界，它们恰恰是自己最常使用的认识工具。那么，当然应该觉得亲切才对，当然应该觉得温暖才对，当然应该觉得安心才对。

总有人问我一本书的哪一个译本最好，毫无疑问，他们也属于前一类人，希望自己得到 100% 的完美复刻版。而对于后一种人来说，也许 70% 类似就足够自己抵达作者原意了，准确的翻译和准确的个人理解之间并不存在等号。

所以，问题最后归结于「我是谁」。而无论你是谁，大概都能找到让自己暂且安心的方式。声音也好，颜色也罢，甚至是一个译本，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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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不是刀剑，老磨砺它干嘛

又看到了「接受生活的磨砺」一类的说法，我赶紧劝解：别别别，不要磨砺，你如果不是钢铁而是木材呢？磨着磨着就磨没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听「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一类的话。我现在已经到了可以合法编造人生箴言的年纪，但我却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一把剑呢？你怎么知道我想要成为一把剑呢？我是个人，也许真正想做的是个剑人呢？真正想要的是大宝剑呢？

你看，从逻辑上来分析这不是再清晰不过的事情吗？1、如果你是钢铁；2、如果你想要成为一把宝剑。OK，那么你磨砺自己是成为宝剑的正确方法。但如果你不是钢铁呢？你是钢铁却并不想成为宝剑呢？

看起来磨砺派根本不想费力去讨论这些问题，先让人接受磨砺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再说，那我就觉得这背后的用心就深了去了---这样自己在温暖的餐厅里吃年夜饭的时候，看到窗外卖火柴的小女孩时，都不需要请服务员拉上窗帘来彰显自己的恻隐之心，因为她不过是在接受生活的磨砺而已，每个人的人生必选项。

说到梅花，梅花选择冬季开放是一种生存策略。抢先开花，这样独占各种昆虫，自己成为唯一授粉对象。抢先结果，别家开始结果被鸟兽骚扰时，自家的小芽已经在地下悄然萌发。梅花又不是为了香味而选择冬季开放，它的香味也不是因为冬季的缘故，否则玫瑰、茉莉、夜来香它们会有不同意见。再说了，对于梅花来说也许一切只是一觉醒来之后的一句惊呼：「哎呀我操！小冰川期过去了？这下起太早，亏了」。

因此，这些话在我看来完全都站不住脚。你要磨砺自己，必须有3个前提：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你想干什么，你确定这种磨砺对于你会有正面帮助。否则，磨砺就仅仅是一种自我消耗而已。

就像是佛教概念里的「精进」。许多人理解为不休不眠地打坐持咒，一天里完成惊人的修行次数。而那些真正做到不休不眠修行的大师却解释说：精进的意思不是这样的，不是拼时间，不是拼次数，而是在任何修行的时候都能心怀喜悦，乐意去做，这才是真正的精进。

你都不知道磨砺自己干嘛，在磨砺过程中没有任何快乐，单纯就是觉得自己在受苦，觉得这是一次零存整取---你把持续的痛苦存进去，存够了就会自动转成一大笔收获，连本带利赚回来---那我认为这种磨砺多半是无效的。重点从来就不是磨砺本身好吗？更不用说去推崇和追求磨砺了。

不要没事找磨砺，但倒是真值得去学习一下梅花。你看梅花就很灵活很聪明，一看自己在春天夏天里抢不过那些妖艳贱货，蜜蜂蝴蝶瓢虫一股脑全被它们给勾搭走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那我改在冬天里开花！冻不死你们这帮贱婢！」。是，这样一改就要承受严寒，但一想到那帮妖精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龟缩，梅花就觉得自己心里暖暖的，开放得更攒劲了。像梅花这样想这样做，那么严寒的那点磨砺就是值得的，而且梅花多半不觉得苦，刚才说过了的，人家心里暖暖的，人家是有脑子的。

最后，人们通常说的「磨砺」，如果来自人，那其实就是「折磨」的另外一种说法。我们的固有文化里有相当变态的一部分，比如说以折磨人为乐，叫做磨性子，叫做敲打一下，叫做上位者的心术，其实就是服从性训练。磨砺再多，得到的只有服从和驯顺，其他的技能和经验提升一概没有。

如果是来自事情，那其实就是「忍受」的另外一种说法，有一种虚假的希望在其中。好像你接受了磨砺，你就能够得到成长或者蜕变。次序完全说反了，之前说过梅花的例子，首先是遭到了来自事情的打击，遭打击之后自己主动想办法去改变去解决，为了实现这一点，自己选择去主动承受的代价才叫磨砺。这种磨砺每一次降临下来，自己距离脱身就更近一步，所以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没事你磨个屁啊？能磨出个什么来？面对折磨，或战或逃得选一样，站在原地受磨砺是为什么？什么时候听说沙袋因为挨打而学会功夫了？面对需要忍受的事情，想办法去解决，为了办法而支出代价才是对的。双手抱头蹲在那里接受磨砺事情自己就会变了？实在没办法，也得自己去找点乐子，这样即便是不得不捱下去，也能好捱一些。

以前就有人批评我说教坏小朋友，我觉得自己的确是有这个嫌疑，因为我老喜欢提问，就是不肯直接接受「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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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肠子就是你的第二个脑子

 

一位读者问我：

「菜头叔，听你说过你患过克罗恩病，当时有吃药吗？我溃疡性结肠炎吃了三个月好了现在又复发，已经没工作一年了，没信心面对未来了。」

又补充说：

「刚开始我接受不了自己天天吃药，但又怕病情加重，不得不吃，吃药期间头晕头痛我也硬撑，肠镜复查有所好转但没完全恢复，我就擅自停药了，现在又复发，心态崩了，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觉得自己没未来了。一直在家休养，也没工作，没收入来源。」

当「克罗恩」、「肠溃疡」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对这位读者顿时充满无尽的同情。他说得没错，我在 06-09 年期间罹患过肠溃疡，间接导致我辞职离开国企。这一段经历我在博客里全都记录过，可惜现在博客数据库早已灰飞烟灭，只能靠我的记忆复述一遍，希望对这位读者有用，也希望对于那些正受慢性病折磨的朋友有所帮助。

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克罗恩病是一种免疫系统疾病，可能导致肠溃疡。然而，肠溃疡还可能是因为肠道应激等多种原因引起。我不知道现在的医学进展如何，是不是能确认是克罗恩病。反正当时我去过昆明的三甲医院结论不一，要么是疑似克罗恩，要么就干脆写「不明原因肠溃疡」。

无论是什么病因，对当事人的心理打击都很大。持续腹痛是一种折磨，而发现便血人就会直接崩溃。去医院检查肠镜，医生拿着内窥镜照片皱着眉头对你说「这个病很难弄啊」，你的心情就会跌入谷底。当然，你还会抱着一线希望，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特效药，只是贵一些，但是三两个月就能让你痊愈。然而医生会发出最后一击：「三两个月？三两个月能控制好就算是很不错了，你要做好长期治疗的心理准备」。

这些我都经历过，所以我完全能够体会那位读者的心情。我那时候已经是多年的写作者，高度敏感，高度感性，生活中经常反应过度，所以连遗嘱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写。痔疮出血是鲜红色的，肠溃疡出血是黑色的，而肠溃疡患者看到的世界是灰色的。

然而我毕竟还有理科生的另外一面，那一面一直在运算，最后给了我一个结论：既然是麻烦的病，那就不怕麻烦，用麻烦的方法去治疗。

别忘了，当时是 06、07 年，医生给出的回答是「不明原因肠溃疡」。关于病情的严重程度，我只记得医生给我的一句形容：「你的肠道到处溃疡，就像是一双破手套」。既然是不明原因，那只能把所有原因都断了。

我认为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国企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大，经常熬夜、大量饮酒造成肠损伤。于是我戒酒，转去做文牍工作，不再东跑西颠，迎来送往。我认为我长期不想在国企做事，一心想去做互联网，这是我精神上痛苦的根本原因，于是我正式开始动手安排撤离和转行。

然后当时的通常疗法没什么用，我自己 Google 过。但是在 Google的过程中，我知道有一种疗效据说不错的药物，叫做美沙拉嗪，但是国内没有。我也没放弃，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发现一条不起眼的医药行业新闻，说是天津某药厂落地美沙拉嗪，开始正式服务国内市场。

于是我一路搜索，打电话直接打到药厂，总机打到分机，和药厂的人说明我的情况，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情和支持，然后他们真的给了我一个经销商的电话，让我从那里直接邮购药物。从此，我就开始漫长的服药过程。美沙拉嗪当时是新药，不在医保范围之内，我每个月左手领完工资，右手全拿去买药，中间则是一根因为溃疡而肿胀通红的肠子，那就是我当时的生活。

觉得麻烦吗？真正的麻烦还没开始呢。

美沙拉嗪本身是缓释剂，没办法，肠道药物就是这样。你通过口腔口服，药物经过食道胃十二指肠大肠小肠，弯弯曲曲的一大段路，中间还有包括胃酸在内的各种消化液，等到了结肠的时候，其实所剩无几。为什么口服药疗效不佳？因为路途太远，途中消耗太多，加了缓释功能也只能说好一点。现在，你应该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吧？

没错，我看了药理机制，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决定自己给自己灌肠，溶解美沙拉嗪之后直接向肠道给药，这样药物浓度最高，给药最直接，离病灶最近，吸收最快。在美沙拉嗪的栓剂出现之前，我每天下班都回家，回家的固定项目就是给自己灌肠。

这样一来，口服一份药物，再灌肠一份，我的药费又增加了。但是灌肠这种行为本身很有启示性，一旦你开始给自己灌肠，人生中的很多事情你就看淡了。因为你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块肉，一个气球，一个物件，哪一个接口都可以接个外设往里灌东西，不存在什么所谓人类的「神圣性」，或者是「我」的特殊性。

那么，那么麻烦地做了那么多麻烦事，当时我的内心就阳光开朗起来了吗？根本没有这回事。当时我依然不知道几件事：

1、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病因。

2、治疗方法究竟对不对症？

3、此刻肠道情况是否好转？

我选择如此麻烦的方式治疗，不是我聪明，而是逻辑上推导出来的不得已。因为当时如果是克罗恩病，那是免疫系统疾病，没有什么好办法。那就只能假设我的肠溃疡是其他原因引发的疾病，然后直接开始治疗，这是没有选择下的选择。

然后我又不能在肠道里放摄像头，有用没用只能靠感觉，靠猜。今天觉得腹痛减轻了，就心花怒放。明天一查依然有隐血，就满心悲凉。但是我没有停止治疗，甚至 08 年开始北漂时，也带着我的灌肠器一起北上。09 年复查，说是初步痊愈。再几年之后，医生做肠镜说没有发现任何溃疡迹象。

现在是 2025 年，我回头去再去看这一程，觉得自己只是幸运，侥幸挣扎成功。但决意挣扎这一点很重要，用我们云南话来说，那就是「小鸡要死蹈蹈脚」，意思是哪怕是小鸡要死了，也要蹬几下脚再死。在2020年左右我看到一个理论，对我理解自己的病情很有帮助，这个理论说：肠道是人类的第二个大脑。压力、情绪会影响肠道，肠道健康状况同样也会影响到人的情绪、感受和思维。大脑受苦，肠道就会发炎。肠道发炎，大脑也会因此受苦。古人说一个人因为思虑过甚而「牵肠挂肚」，其实很有道理。

我认为停止饮酒，清淡有营养的伙食，口服和灌肠药物，都是外部治疗，负责的是症状部分。而我从之前的工作环境里跑出来，甚至彻底转行做北漂，这些主动选择造成的环境改变可能才是真正针对了病因。我得了一种在当时看来「好不了」的病，那么我北漂这件事就再无任何心理负担。之前总担心漂泊失败饿死，现在不用担心了，在饿死之前可能就已经病死。既然如此，不如死在我要去的方向上。

于是心境也就随之发生改变。得病初期总是全心全意关注身体，关注病情，花了大量时间分析病因，查找论文，看可能的预后---没有一样能让我放松，没有一样能让我快乐，也没有一样能让我感到希望。决意去北漂之后，决意去做我自己一直最喜欢的互联网行业之后，我大脑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了，是去大厂过渡一下，还是直接创业？是去朋友家对付一下，还是直接租房？需要带笔记本电脑，还是连台式机一起托运---我关注的是这些问题，我认为这给了肠道最大的休息。

从 2006 年到现在，接近 20 年时间过去了。我想，关于急慢性肠溃疡的治疗方案、手段、药物都应该有了很大的进步，起码栓剂现在应该是必备的了吧？美沙拉嗪或者更好的药物是不是也应该进了医保？但是，药物、医生解决的是肠道溃疡的层面，人们却依然会为自己的心而受苦，依然要靠自己给自己的心找出路。心境如果不转变，药物治疗的效果总归是有限的，你的脑子可以持续让你的肠子发炎，而你发炎的肠子也会让你的脑子总是不开心。

我得病的时候是三十岁，三十而立，得这种疾病对我打击很大。如今我快五十岁，想法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此刻的我早已经习惯了驾驶着肉身这具破破烂烂的筏子，一路修修补补，一路继续横渡人生的苦海。筏底漏了个眼儿，海水灌进来，一时半会修不好，那就不停往外舀水，同时慢慢地修。你现在要我降帆停船，原地坐着盯住那个漏洞专心发愁受苦，我是决计不肯的。帆不可以降，船不可以停，修修补补是日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船还在继续前进，漏洞就总有希望修复，不说是完全修复，起码能够维持可用，可用就够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具体在肠溃疡这种疾病上，依我有限的个人经验，想法和心境要比药物治疗更为重要。肠子并不是单纯的消化器官，它应该被视为人的第二个大脑，情绪和心情对它的影响极大。其他疾病是不是也是如此，我不敢乱说，但我想也会有所关联，肉身体现症状，精神承受病因。

人老了话就是多，换了在博客时代这篇文章不会超过 1200 字，现在我居然写到了 3200，希望那位读者能看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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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什么都有，除了林忆莲

 

虽然我已被确认为木耳，耳朵根本没有分辨音质的能力，但是组织上并不愿意就此放弃我（组织全称：Pan-Pacific West Coast Organization of Streaming Music & HiFi Audio Enthusiasts，泛太平洋西岸地区流媒体音乐与 HiFi 耳机爱好者组织，简称 PPWCOSMHAE）。 是的，组织的名字略长略复杂了一些，这主要是为了低调，人们不容易记住才是真正的低调。

组织上对我说：小和，事已至此，不如吃饭不如专修耳机。虽然你是个木耳，但是听耳机也许能让你的听音能力提升一些。以后音箱你就不要搞了，没希望的，请你专心致志用耳机听音乐。而且，一定要从入门级的便宜耳机开始听起，否则还是武功全废。组织上劝你不要自作聪明，又有什么一步到位，直接退烧一类的邪门儿想法。

于是，我遵照组织指示去购买了两条耳机。一条是飞傲 JD10 入耳式动圈 HiFi Type-C 版耳机，售价人民币 59 元（3.5mm插头版便宜 10 块，但我手机没这个接口）。另一条是水雨月的竹 II 入耳式动圈可换线设计 DSP 版 HiFi 发烧耳塞，售价人民币 119 元（无 DSP 版89 元，但我想试试调音）。两款据说都是当今年轻人的新宠，耳机内卷市场百元价位上的卷王卷后。

组织诚不我欺，试了一下音之后我非常羡慕现在的年轻人---刚出江湖，只用 100 块钱就可以买到这种音质的耳机。我念书时，刚工作时，用的都是什么垃圾耳机，什么垃圾音质，但又是什么价格？ 

确认过音质，我戴上最便宜的那条飞傲，很自然地点开 Tidal，很自然地打开林忆莲的《野花》专辑，序曲才开始，我眼中噙着的羡慕嫉妒恨之泪就此干涸，因为那段歌词翻译为中文是这样的：

-任由她去哭，因为她是个女人；

-任由她去梦，因为她是个孩子；

-任由雨点撒落在她身上，

-她是自由而温柔的花朵，在野地里生长。

还是林忆莲，只有林忆莲，还有林忆莲。那么多年过去了，换CD，换书架音箱，换黑胶唱片，无论换什么新设备，我听的第一张专辑一定是来自林忆莲。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下意识的选择，可能的答案是自从我在中学时代第一次在磁带机上听到她的那首《灰色》，她就被我放在了一个单独的位置上，和所有香港、台湾、大陆的歌星完全区隔开来。

虽然当时我可能就已经是个木耳了，但那时候的我大概还是雨后木耳，多少能分辨出一点东西来，不像现在，只有一双超市干货区的脱水木耳。木耳也能听出来，那是不一样的音乐，不一样的唱法，还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人通过音乐想要表达点什么。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想表达什么---几年后，《都市触觉》里有她的完整表达。我可以这么说，当时我作为一名边陲小城里的少年，关于大都市生活，关于都市人的想象都源自于此，并且后续一直影响我到今天。尤其是她所塑造的现代都市女性形象，独立的，勇敢的，个性的。迅猛的，果决的，潇洒的，坦率的，漂泊无根但并不以为意的女性形象，同样一直影响我到今天。

我认为我在上世纪 90 年代初还没有见识过大都市生活，见识过世界之前，因为林忆莲音乐的缘故就已经提前建立起了正确的认知，后续只是去亲身探险并且验证而已。而且，在当时我就隐隐约约有一种感知，林忆莲的音乐和其他流行歌手不大一样。不一样不止于旋律、配器、编曲，而是它们背后一定隐藏了一片更为丰富、广袤、深邃的音乐世界，通过一张专辑里的几首歌可以感知到那个世界的存在。

后来的个人经历证明，她每一样都是对的，都是对路的。

所以我基本上会跳过 2004 年之后的一整段时间，不去听期间李宗盛为她制作的专辑。当然，那些歌让林忆莲变得极受欢迎，极度流行，占领所有的卡拉 OK。但在我看来，那已经不是林忆莲了，而是另外一个陌生人。我所认知的林忆莲怎么可能是一个开灯等浪子回家的小女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把一切都寄托于某个男人身上却求而不得的怨妇？她可是野花啊。

在《野花》专辑里有一首《没有发生的爱情》，讲述在咖啡馆和旧情人相遇，歌词是这么写的：

-再悄望太阳，影子更长，

-从眼内看出了彼此所想。

-碰上是偶然，分开却经常。

-只好将咖啡再一杯饮光。

-又再说句再见，各踏各的方向。

没有什么拖泥带水，没有什么寻死觅活，只有拿得起又放得下，只有真实和洒脱。你说这首歌写的是《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我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和更早期的《点唱机》一样，林忆莲擅长用轻快的音乐表达遗憾不舍的心情，于是给人的感受就是就是内心真实，珍视独立，保持尊严。和歌曲里的那个「他」，永远是平等关系，永远是互选关系，永远是相互成就，永远是缘尽则散，绝不回头。

李宗盛写的都是啥？我觉得是古风，思妇闺怨，良家妇女没工作，裹小脚又跑不掉。他把一个现代女性改成这样，在商业上极度成功，在我看来是打断了林忆莲原本的艺术道路。

人上了年纪就不爱听新歌，只喜欢在老歌里找回旧日记忆，找回青春感觉。我对林忆莲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单纯喜欢她的音乐，到今天我都是当新歌来听，觉得那就是我此时此刻的都市生活状态，我此时此刻对都市生活的感受。并不是什么老歌，只是她当初太超前了一点而已，在 90 年代就已经窥见了当代人无根无依但是自由的状态。

除了音乐上的探索，除了她的声音能力，除了她通过歌曲的表达，我个人最喜欢林忆莲的一点，是在她当初的作品中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特性：确断。听她的作品，感觉她极度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且一旦确定就那么放手去做了。无论是对情感还是对生活，作品传递出来就是确断。不像很多歌手，自己都没活明白，还在歌曲里深一脚浅一脚对听众提问呢。为什么我总是可以把林忆莲的歌当做新歌来听，因为现代都市的生活里每一天都需要确断，然后只剩下当下。

这个时代的耳机很好，许多东西都很好。而且坦率说，都要比我曾经体验过的东西要更好，甚至都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东西。只不过没有林忆莲，或者我可以这么说，没有林忆莲和 90 年代的相碰撞。于是，没有了野花盛放，也少了许多无根漂泊，更没有那么多不假思索的确断，反而是菟丝子和爬山虎们紧紧抱成一团靠着大树繁茂生长，觉得那才是幸运。

耳机是用来放音乐的，所以，重点应该是音乐才对，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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