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8

和父母一说话就感到暴躁怎么办

 

和父母一说话就感到暴躁怎么办?」,这是我在后台每天收到的留言,准确说,是一大类中的一个。你把父母两个字换成男女朋友,丈夫妻子孩子,朋友同学同事邻居,再想象它们从不同的人那里向自己涌过来,你就会明白这个问题不是一滴水,而是一整条河。

要回答这种问题也很简单,网上有现成的片汤话:「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把自己最好的一面都献给了外人,只剩下最恶劣的一面留给了身边的人。」但是我觉得不能这么干,我不能把一个问题转化为一个现象,然后宣称这个现象广泛存在,最后用广泛存在这一点暗示它根本不是问题。

「和 XX 一说话就感到暴躁怎么办」,这里不忙去找怎么办的方法,我想请问出这些问题的人先接受我的真诚祝贺。我很清楚,提问的人感觉到暴躁和不安,对自己的内心起了疑惑,但我还是想先祝贺,理由很简单: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一个安全的对象,可以接纳或者承受你的负面情绪。在我看来,这算是一种蛮不错的处境。

让我把这句祝贺的另一面完整说出来吧,虽然不是那么好听:在别的地方,在别的人面前,你不敢,你根本不敢,你连声音和表情都要严格控制,股沟死命夹紧,深深低下头去,生怕流露出一丝一毫来让对方发现。

你看网上的那些人,整天说这个不行,那个垃圾,显得自信而毒舌的样子。如果一秒钟之后,那位他口中的那位「不行」或者「垃圾」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请他展开阐释一下怎么个不行法,具体垃圾在哪里,他当场就会怂了,蔫了,尿(sui)了,屁都说不出一句来。

为什么?因为他此刻感觉到不安全,而网络让他感到安全,并且清楚地知道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在父母面前无需承担后果,在情侣面前无需承担后果,在孩子面前无需承担后果,在朋友同学同事邻居只有微量后果,所以人们才敢于暴躁。

而在生活中,在 99% 的生活场景里,事情不是这样的,社会最擅长教人做人,最擅长帮助人学习控制情绪。所以,「和 XX 一说话就感到暴躁怎么办」这个问题可以往下再挖掘一点,除了可以说明自己在 XX 面前感到安全于是得以肆无忌惮之外,还说明自己很清楚对方被什么神奇的东西限制住了,以至于没有办法用社会里流行的方式进行反击。这个神奇的东西可能是某种深厚的情感,又或者是某种复杂的羁绊,它阻拦了反击。

那么,这种所谓的「暴躁」就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占便宜。打沙袋沙袋不还手,那么就是人在占沙袋的便宜,但凡沙袋下安装一根弹簧,人出手时就会小心很多。

写到这里,我想我终于可以正式回答「和 XX 一说话就感到暴躁怎么办」这个问题了---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因为从我的角度来看,暴躁是一种临时出现的情绪,暴躁并不等同于你。只有你把自己弄丢了之后,你才会觉得暴躁就是自己,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把它释放掉。而一个人能想到「怎么办」三个字的时候,其实已经从暴躁的控制下逃离,恢复自己的本心。该怎么办,你的本心很清楚,顺从它的指引就好。

当然,暴躁的情绪还是会反复重来。那么,也不妨在每次暴躁前来的时候,反复思维两个问题:

1、我敢于暴躁是因为我觉得安全,那我要不要把自己在这个社会上的最后一处安全屋给烧了?
2、我惯于暴躁是因为我习惯了占人便宜,所以我应该反复提醒自己:我这是在占人便宜,我这是在占人便宜,我这是在占人便宜。

反复思维这两个问题,你的注意力就从和他人的矛盾对立中转移出来,不再继续去疯狂地补充矛盾的细节,补充自我的合理性,无休无止地寻找对方的错处。你转过眼睛去看着暴躁的情绪本身,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被宽容,正在被接纳,正在被原宥,那么就会对自己的行为是占人便宜这一点有更为真切的认知。

然后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怂人,怂且万恶,简称怂万恶,或许会升起一点点惭愧之心。有了这一点点惭愧,事情就好办得多。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就足够浇灭一整个山头上燃烧着的暴躁。怂万恶且毫无惭愧之心,那就是个纯粹的恶人。纯粹的恶人内心平静,吃得香睡得沉,从来不会去想「怎么办」这种事情,一切都是应该的。

一般来说,人需要到 40 岁之后才会逐步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怂人。有些人选择万恶下去,继续捏软柿子,因为这能帮助他们保持自信。而有些人则能够从中看出万恶来,于是暴躁的情绪就此烟消云散,终于变得宽容平和,家人朋友的有期徒刑也算是终于服满。

所以,今天其实是提前解锁人生中阶课程:《怂人还是怂万恶》。看完之后请写一篇不低于 800 字的心得体会,在今天日落之前提交到我这里,以免我一看留言区就变得很暴躁。



------


2025-06-17

没耐心,你还读那么快

 


昨天我收到了许多来自读者的羡慕嫉妒恨,讲起来简直是造孽---看完文章,他们认定我去现场看了孙燕姿的演唱会,但事实上我在文章第一段就写得极为清楚:「托朋友圈的福,让我得以见到她极度冷清的现场」。

为什么他们能看成「托朋友的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同样看错?我也不知道。不过要我猜的话,一个原因是现在大家阅读文字的速度都过快,另一个原因是大脑的主要输出功率都拿去提升速度了,于是逻辑和理解模块就有些供电不足。

其实之前我已经多次得到过警告:不要用大众不熟悉的中文表达方式写作。托某人之福,拜某人所赐,这些都不是使用频率极高的中文表达。当人们看到自己很陌生的中文表达方式之后,会临时提高大脑功率,检索这种表达的具体意涵,造成其他模块电量不足,运行就会出问题,很容易把「朋友圈」错误理解为「朋友」。

按照今天网上常见的方式,同样的意思我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写,比如说:朋友都在现场看孙燕姿演唱会,因此我也得以在朋友圈看演唱会。又或者是更为流行和直白的说法: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昨天只有我一个人没去孙燕姿演唱会现场吧?

像这样去写,误解的可能性就能降低到最低。

之前我曾经嘲讽过来自奈飞高管的一个说法。据说奈飞作为全球最赚钱最成功的流媒体平台,其高管也不可免俗地要给编剧们上课,传授电影、剧集成功的秘诀。他说:以后你们就不要搞什么对白里的潜台词了,也不要搞什么观众和演员之间的意会了。角色如果有任何内心的想法,你们要在台词里直接让他说出来。他不说出来,观众就理解不了,观众不理解就会切出去看别的,那你的追看和完播率就完蛋了。

于是我就替那些接受市场再教育的编剧们想:那你说今后宫斗和权谋戏还怎么拍?小太监直接对着娘娘说:「您不仁,就休怪咱家不义,今晚我就在你的奶茶里下鹤顶红!」台词能像这样写吗?观众们的确是理解了,但是戏也就烂了。

好像这个时代就是这个样子的,观众和读者越来越没有耐心,于是创作者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理解难度,能直给就直给,千万不要把事情搞复杂,千万不要寄希望于理解力。于是,观众和读者变得越发没有耐心,创作者为了跟上,就得继续降低理解难度,越直越好,越白越好。双方相互促进,双方相互加速,最后真正的白话文也许就会出现了。白,小白的白。小,小美小帅大魔王的小。

现在我终于有点理解了文学史里为什么会把鲁迅推举为白话文运动先锋。因为他老在那么多年前就让阿 Q 使用了最正确的台词:「吴妈,我想同你困觉」。这句话没有一丝一毫误解的可能,也没有一丝一毫理解难度。唯一的问题,就是现在大家还需要再努努力,无论创作者还是观众,争取早日把自己降频到阿 Q 的水准。想要如同这位土谷祠王者那样说,就需要如同他那般去想。

不过我年纪有点大了,估计现在学起来会有困难。所以我是不打算改了,也不打算降什么理解难度。我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吸引注意力的东西太多,人们每天在无数块屏幕之间跳跃。一开始是注意力稀缺,现在则已经是耐心稀缺。在没有耐心的同时,人们还读得很快,看得很快,于是读这个动作或者看这个动作远比内容重要。

我想,我个人不愿意加速这个进程,自然也就不愿意提供什么帮助。那我宁可写得再复杂一些,表达得再曲折一些。我管你在别处是走四车道还是八车道的坦途,也不管别人是为了做了标题、段落小结还是别的玩意儿,在我这里就只有崎岖的山路,稍不留神就会走丢,稍不耐心就会走错。

没耐心,还读那么快,那就应该去看更没有耐心的人,用更快速度制造出来的内容。反正现在有了 AI 的帮助,效率只会越来越高。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将成为后天培训出来的 ADHD 患者,再也无法集中任何注意力。那么我们就可以亲眼目睹一次巴别塔的废弃,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语言彼此不通,而是因为每个人的眼睛都正盯着疯狂闪烁的电子屏幕,没有一个人在听别人说什么。


❶ 不要拿去断章取义,说「和菜头嘲讽孙燕姿过气凉凉了」一类的话。

❷不确定是不是奈飞方面做出过类似表述,因为我也只是听闻转述,并未看到原文。



------


2025-06-16

冷门女歌手的演唱会


昨天晚上,一位亚洲非常冷门的女歌手在北京鸟巢开演唱会。托朋友圈的福,让我得以见到她极度冷清的现场,和她区区四万非常小众的现场歌迷群体。这位冷门女歌手就是孙燕姿,「冷门女歌手」是她的专有称号。

我个人很欣赏孙燕姿这个人,但毕竟她出道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到了自己人生中听流行歌曲的末期,所以我并不是她的狂热歌迷,最喜欢的也不是她的歌。

听歌追星需要年轻,心态稍微老去一点,什么就都不对味了。即便偶然遇见一首很喜欢的歌,发现一位自己很喜欢的歌手,也只是很礼貌地笑一笑,然后在播放器上按下单曲循环,或者专辑随机循环播放。

不会去现场,我就没有动过去现场的念头,哪怕是林忆莲的演唱会都不行。有新专辑发布我会买,EP 都没问题,但是我的热情不足以驱动我走去听现场,而身处人群中的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那根本是两回事,我似乎靠自己的本能,很早就意识到播放器里传来的声音,以及背后的那个影像就是某种工业制品。唯有声音本身,工业制造也不能掩饰其中人性和思想的闪光。

孙燕姿就是这种歌手。那么多年来,她极少用自己的娱乐头条新闻来打搅我听她的歌。和许多歌手相比,她要安静太多,感觉是除了演唱之外,她还有真正的生活值得去过。而不是像一只在碳火上的生蚝那样滋滋作响,提醒人们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仿佛必须保持那样的关注和热度才能呼吸一样。除了舞台和聚光灯,再没有任何值得追求的东西,以至于要把自己装盘上桌,参与娱乐的盛宴。

新生代的歌迷问「孙燕姿是什么冷门歌手?」,我完全能够理解。

(朋友圈盗图,未做申请,相当于抢劫)

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在疫情期间,孙燕姿专门做了一场线上音乐会,我还专门跑去看了,好奇会是怎样的场面。结果就是一间录音室,一群戴着口罩的人坐在那里演奏乐器,她站在中间唱歌,就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白 T 恤,感觉是从自己家厨房刚刚走出来,因为疫情期间大家实在没事干,所以她借着出道 20 周年的名义,和大家见个面,开个小型演唱会让大家改换一下郁闷的心情。

因此,我很难不欣赏这样的冷门女歌手。她的确身在娱乐工业,但她并没有选择变成一片齿轮,更像是在这部隆隆作响的机器外壳上摆放着的一瓶小花。

我个人对孙燕姿的好感在这两年上升到了历史顶峰,而且和她的歌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当 AI 开始流行,AI 可以模拟歌手的声线创作歌曲之后,孙燕姿在自己博客上写了一篇文章《我的 AI》作为回应。文章写得非常好,令我非常心折(参考《作文老师孙燕姿》《孙燕姿作文赏析》),当时我曾经如此评价:

我认为周慧敏当年的《识于微时贴》和孙燕姿现在的这篇《爆米花贴》,算得上是华语艺能界的两大名帖。不说是在艺能界,即便在华语写作界,孙燕姿的《爆米花贴》也算得上是一篇好文章,因为很多人现在已经不会写这种文字了。这种直率,这种智慧,这种幽默,也已经很少见了。

好不在于文笔,而在于通过文字流露出来的思考深度、个人气度以及精神境界。我认为孙燕姿对AI 的理解超过90%以上的网友,我认为孙燕姿的表达水平超过99%的网友。这就是造成那么多人觉得阅读理解困难的原因,这也是孙燕姿成为“冷门歌手”却无法被人们忘怀的原因。
有些在场面上的人是孔雀,每一根翎毛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有些远离人群的人是冰山,人们所能看到的是水面上的一角,然而在水面以下的部分却深不可测。
这一次冷门歌手孙燕姿重开演唱会,在全国每一处巡回城市开票之前,表示有意愿前往的歌迷人数场场突破百万。很奇妙,不是么?她没有那么多绯闻,没有那么多官非,也没有什么 CP 一番,甚至在娱乐新闻里长期隐匿行迹。但是当她决定摘下围裙,走出家门,重开演唱会的时候,人们甚至要比以前更为热情---不需要维持热度的人,最终却能轻易地获得热度。这对于娱乐工业的确是个讽刺,但我很喜欢这种讽刺,因为它证明了在这个行当里,一个正常人也能正常继续她的事业,不需要上跳下窜。
事实上,在这些年里孙燕姿为数不多的几次曝光机会,都是对她的加分项。包括我在内,人们因而对她产生好感,而且这种好感令人印象深刻,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迅速淡忘。我想,这是因为在那些新闻事件里,展现了孙燕姿作为个人更为深入的另一些面向,让人们可以摆脱惯常的眼光,不再用看待娱乐明星的方式看待她。比如说我,我就认为她是一名优秀的双语作家。
我很高兴这样的冷门女歌手会有这样火爆的演唱会,这让我大为宽慰,感觉在这世界上虽然看起来粉丝文化已经所向披靡,但依然有足够数量的正常人,他们只是不在网上开黑帖,刷数据,接站私拍,相互拉踩,而是会去听演唱会,手里还拿着根小小的荧光棒---就像是世间的灯。



------


 孙燕姿个人网站:

http://www.makemusic.sg/



2025-06-15

 


今天是父亲节,我在网络世界里拥有一个戏谑的称号叫「网络慈父」,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过个节?

做个父亲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我所有的朋友都有孩子,有些人还不止一个。就我自己观察,「父亲」对于他们而言是个角色,于是就存在扮演的问题,然后他们每个人的演绎方法都不相同。

扮演的意思是塑造一个理想中的角色,那么就总有表演的成分。而只要是涉及到演,就一定存在剧本。他们剧本里的那个父亲,那个父亲的人物特征,我认为肯定不是他们本人,是他们自认为的父亲形象,他们努力把这种理想中的父亲给扮演出来。

具体扮演什么呢?如果他们曾经在童年存在着缺失的部分,那么他们就会扮演弥补者。如果他们在现实对生活有所理解,那么他们就会扮演实验者。也就是说他们会去主动弥补孩子,理由是「不能让孩子过当年我的那种日子」,然而孩子是否需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或者是他们会敦促孩子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尝试某种不同的生活路径,就像是把孩子送入某个平行宇宙,实验自己不曾走过的那条路,同时相信那一定会是一条更好的路。

这样就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不会是一种讨喜的角色,因为他总是带有某种强制色彩,总要在孩子身上谋求做出某种改变。然而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孩子会觉察那个隐藏的事实:在父亲的自信和决断之后,其实他们自己也不大确信自己那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但是他们就那么强硬地坚持。也很难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当年的自己,他们时常会忘记这中间的区别。无论是换了谁,一旦觉察到这两点,怕都会相当不以为然,于是父亲的权威形象就特别惹人厌。

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件事,这种厌恶之情已经转化为一种相对宽容的理解。因为当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形形色色的「草台班子」之后,稍微顺着这个方向发散一下,很快同样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草台角色:草台老板、草台专家、草台丈夫、草台父亲、草台伴侣......一个人在生活中要扮演很多角色,不可能每一样都扮得很好,所以很多时候人们选择去做一个死跑龙套的,对付着划水,演一天算一天。

然而,有些角色不可能让人只是做个死跑龙套的,人生中决定了他有时候必须要出来做主角,比如说「父亲」,总不可能让隔壁老王来担纲做一番吧?死跑龙套的不得不去演主角,那就是个草台主角,先演再学,现演现学。好在所有的伟大主角都是从死跑龙套的开始,所以我缺乏指责草台角色的理由,我自己都在扮演其中的几个,又拿什么去说别人呢?

只是说身为草台父亲的那个人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他按照完美孩子的要求去约束自己的草台孩子。同样的,草台孩子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他按照完美父亲的要求去期待自己的草台父亲。这时候「爹」这个单词就取代了更为严肃和正式的「父亲」,「爹」是「父亲」的草台版本,「爹味」就是「权威」的草台版本。如此相互期待,草台演员期待自己遇上专业主角,好方便自己划水,自然是人性使然,于是各自的期待双双落空就会难以避免。

在网上更是如此,我认为存在着这样一条真理:一个人在网上总是无法得到别人用他希望的方式来对待自己。于是,「爹味」这个单词在网络世界就特别流行,对应的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不满。而这种不满,我猜想应该是来源于现实生活,来自一个草台演员对另一位草台演员的长期不满。心中常不满,抬眼尽是爹。

作为「网络慈父」,在这个美好的父亲节里,我非常想说一句话:草台演员就放过草台演员吧。

在社会和生活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死跑龙套的。在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人生中,却又不得不扮演主角。既然大家都是草台演员,既然大家的演戏都那么差劲,那就不要相互埋怨,相互指责,还要各自幻想会遇见一个完美的对手戏演员。的确有那样的伟大演员,但不在你的河流里,不在你的舞台上,不站在你的对面,这就是人生。

我是想说:如果彼此都能接受自己是个草台角色的事实,同时也接纳对方是个草台角色的事实。各自草台,从此海阔天空。

各位爹,父亲节快乐!



------


2025-06-14

黑胶唱机与起范儿

 


温暖的夕阳从客厅的三面落地窗斜斜射入,窗外就是碧蓝的大海点缀着点点白色浪花如此将你环绕。刚下班的你,进门踢掉鞋子,松开领口,走到黑胶唱机前,选择一张唱片放上去,开启电源,在它自动抬臂开始播放之前,去给自己倒一杯红酒。温暖松弛的音乐声响起,你深深陷入窗边的沙发,凝望那一片海,开始小小啜上一口---

这就是很多人对黑胶唱机的想象,一种现实生活中基本不可能出现的场景。有三面落地窗可以看见海景的房子很贵,为了还房贷,下班回到这样的房间只可能是死狗一条,第一时间只会躺倒刷小视频,不会去看什么风景听什么音乐。如果这样的房子居然不贵,那么在当地往往会很难找到好工作,很难找到好工作的地方,通常意味着人待不住,再好的风景再好的房子也会让人很快厌倦。

人们喜欢黑胶唱机,主要目的是为了起范儿。就是说,黑胶唱机是一种道具,在自己想象的美好生活里应该有那么一部,让这种生活更加具体一些。但是依照我的看法,黑胶唱机和现代生活根本上是互斥的。

现代生活的基本需求有两项:好看和便利。什么是好看每个人的标准都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值得拍照发在朋友圈---达到这一点就可以称之为个人认定的好看。便利很好理解,现代人在生活里都怕麻烦,为了避免起身,沙发和茶几的空间除了给人或者宠物,就是为了放置各种遥控器。

所以,一台满足现代人需求的黑胶唱机一定会很好看,要么是材质,要么是颜色,要么是设计,总有一个点值得你去拍九图分享。然后,它一定是一台一体机(All-in-one),就是说黑胶播放机和扬声器都集成在一起。买一台回家,只要插上电就能听音乐。敏锐的读者这时候可能会有疑问: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起码还得有张黑胶唱片吗?或者:所以买台空机器回家去听音乐就对了。

这里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今天的这种一体机绝大部分都支持蓝牙,没有唱片你可以用手机连黑胶一体机的蓝牙,然后直接用音乐 App 播放音乐。事实上,很多人在大多数时候就是那么用的,因为选唱片,给唱片翻面太麻烦---前面我说过了,现代人在家里的一大生活习惯就是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起身,我到今天都没有放弃训练我家猫咪去给我开冰箱拿听饮料来。而猫咪也是同样,学会了躺在我身边,用下巴去指她的空食盆---现代猫无疑。

当然,这样的机器和这样的使用方式,就无法让人起范儿了。起范儿是北京话,翻译成全国人民都能听懂的中文那就是四个字:自找麻烦。

一台真正的黑胶唱机当然不可能是一体机,因为黑胶机厂商最在意的问题就是稳定,就是防震。只要机身稍微不稳,唱片就会摇晃,发出来的声音也就会变得很可怕。所以,越是昂贵的黑胶唱机底座就越大越沉,有些甚至直接是拿一大块金属切割而出。

而扬声器里的喇叭,它出现在这个世间的使命就是震动,不停地震动,不震动就不能发出美妙的声音。于是就有个湖北人就问:如果我用这套绝对要震翻天的扬声器,放在这部绝对不能有任何震动的黑胶唱机下面,何如?黑胶一体机商家竟然无言以对。

基于这样的现实,一台真正的黑胶机一定是一台独立设备。因为它是独立设备,不能靠自己发出声音,那么就需要外接一套音箱。然而,音箱也不会自己响,中间还需要一个放大器,把黑胶唱机的信号放大之后驱动音箱喇叭。出于纯粹的考虑,音箱的放大器最好不要兼职,所以黑胶唱机还需要一个自己专门的唱机放大器,先处理一遍音频信号之后,传输给音箱的放大器。

这样一来,一套黑胶音乐系统最少需要一部黑胶唱机、一部好一点的放大器,以及一套扬声器。到了这里,还是没办法听音乐,还需要去购买黑胶唱片。买回来之后,因为黑胶是一种易耗品,毕竟有根唱针一直在刮擦它,所以你还需要静电刷子,需要唱片清洗机,需要唱片熨平机。

还没完呢,这套系统里的黑胶和唱针都是消耗品,黑胶会磨损,会损坏,人会听厌,唱针会磨损,会断裂,人会想去升级,所以你需要定期购买更新,这是一笔持续的投入---

为了起范儿,事情就会有那么麻烦。当我们只用动词的时候,事情非常简单:「走到黑胶唱机前,选择一张唱片放上去,开启电源,在它自动抬臂开始播放之前,去给自己倒一杯红酒」---一旦我们要把每一个动词后面所需要的名词都完全展开,那就是一张长长的物品清单,对应着一张可怕的长长账单。

为什么网红总喜欢去咖啡店一类的地方打卡?因为可以无麻烦或者少麻烦起范儿。为什么看多了打卡照片人们会反感?因为人们迟早会通过生活的教训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在投机取巧,买过海景房的人都知道风景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正因为这样,每当有读者问我购买黑胶唱机的建议时,我都会劝对方再想一想。为了起范儿去做这一堆事情值不值当,在我看来,如果你想要一套真正的黑胶音乐系统,那就和决定养一只狗没多少区别。你必须在一开始想好,狗需要每天遛两次,必须要陪着它玩,需要忍受它拆家,必要时还要请假抱着它去看医生---当你决定承受这一切,并且担负起责任时,你才可以去挑选狗。而人们并不清楚这一点,所以城市里到处都是流浪狗。

黑胶唱机都有一条黑色的电源线,很像狗绳---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说到这里,你是不是突然觉得一体机其实不错?是不是觉得价格便宜功能强,使用方便一步到位?是不是还想大声喊出一句话:老子不在乎音质,我只想在家里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有隐隐约约的背景音乐!
那就对了,你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达到了法国伟大音乐家埃里克·萨蒂 (Erik Satie)苦心孤诣多年之后达到的领悟。他在 100 多年前就发明了「环境音乐」,是现代音乐的先驱。

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个人观点,那就是听音乐未必需要去音乐厅里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去听。音乐也可以是一种环境背景,甚至可以把它当作是和家里的家具一样的存在,不必那么严肃。你现在去大商场,游乐场,有背景音乐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但那后面有萨蒂的贡献,他改变了人类的听音观念和习惯。

现在你知道知识分子有多可怕了吧?当你下了班,站在玄关踢掉鞋子,把钥匙随手扔在柜子上继续添加新的划痕,当你扯掉皮带,从头顶拉出衬衣或者胸罩,解开裤子或者裙子,随着你一步步向前走,任由它们和肚腩一起自然坠落时,你知道自己走到客厅之后也根本无法起范儿。

事实上,在精疲力竭地一天之后,你根本没有起范儿的心思。你躺在沙发上喘息片刻,想喝着冰可乐听点音乐。这时候你看着你那几百块钱的蓝牙黑胶一体机,可能会有瞬间的迟疑。但是这时你又想起埃里克·萨蒂这个名字,于是你心安理得地连上蓝牙开始播放抖音神曲。你拍着肚皮捏着肚皮,喝着冰凉的可乐对自己说:

「入手之后,自有大儒为我辩经」---这是另一种范儿,后现代都市生活范儿。当晚,你又梦见了那个三面朝海的房间,但你醒来决定去打个卡就好。


------


2025-06-13

写作者快乐的一天

 


之前我在留言里回答读者时曾经这样总结:我的生活方式要比大多数人简单,但是我的生活场景却远比大多数人复杂。所以和人们的想象不同,在我这种简单朴实的生活中也有许多快乐。

有些快乐是人们能感同身受的。比如说昨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自己居然睡到了 7 个小时---那些饱受睡眠障碍之苦的人们,应该理解偶尔一次能睡那么长时间会有多快乐。

有些快乐是人们难于理解的。比如说昨天我得到了一块硬盘,里面是接近4T 的高品质质爵士乐。与此同时,我还得到了一根银线「小尾巴」,用于连接手机和 4.4 插口的耳机。它们距离大多数人的生活很遥远,于是人们不单会困惑快乐在哪里,甚至还会质疑这种行为背后的意义。

而有些快乐会让人们嫉妒,最好不要说出来。比如说昨天我得到生平第一张首版签名黑胶长篇,而且是来自我喜欢的乐队 Zazazsu。同样是她们的乐迷,很多人还在等这张黑胶唱片在月底补货,而且我是昨天才知道签名和签名还不大一样,人们更在意所谓「To 签」,就是要写明是送给谁,而不是那种无上款的批量签名。当然,这是因为我占了写作者身份的便宜,也因为我脸皮厚,接着写文章介绍的机会伸手索要。


不过我倒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因为这些年里,我也给人写过许多「To 签」。昨天晚上,在我发出 Zazazsu 乐队给我的签名黑胶照片之后,很快有读者发来了我当年为她写的签名:

读者说,这本签名书她当初要去送给了自己的男友,男友现在变成了丈夫。到这里一切都还好,我情绪稳定,端着茶继续听我的 Zazazsu 黑胶唱片。谁知道她又发来一张照片,那个场景,那个角度,瞬间让我体会到坐在女儿婚礼现场一角的老父亲,目睹眼前这一幕时当时内心的泛滥:

这就是复杂。在欢乐的婚礼上有落寞的心情,这是人的复杂。身为写作者,要在扉页上写一大段话,这是事情的复杂。而人间因此而成就一段姻缘,并且有了一样特别的纪念物,这是缘分的复杂---大多数人的生活里不会遇见这样的场景,但在我这里却是寻常。

而我感觉很快乐。让我们重新整理一下昨天我的时间线:起床发现居然睡了七小时,得到一个装满爵士乐的硬盘,收到一个漂亮的银色音频转接头小尾巴,再过一阵子,顺丰邮寄了一个巨大的纸箱来,充气泡泡里包着一张黑胶,拿起来看,那是我之前求而不得的专辑,专辑封面上写着我的名字。我把专辑封面发到网上,很意外地收到读者留言,发来多年前我在自己那本书扉页上的笔迹,然后又看到一对从这扉页经过,走入幸福大门的新人。

在那么多年的写作生涯里,昨天都算得上是足够特别,更难得的是我的确觉得快乐,感觉是美好的事情接踵而至,一整天门铃响个不停。这甚至一直影响到今天,今天早上我 7 点不到就起床了,但是心里莫名地感觉到轻快,于是就不想写字,而是花了很长时间去打理我新买到的粉荷花与紫睡莲。

接下来,我又花了更长时间把我那块爵士乐硬盘嵌入我家的网络系统,利用一种叫做 SMB 的网络协议,可以让我在家里任何一款带屏幕的设备访问那块硬盘,顺带播放音乐---好像我又扯到大多数人完全不感兴趣的领域去了?对,大多数人都不需要那么麻烦,更不会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乐趣。但我不在乎这种麻烦,我觉得这么搞来搞去很快乐。

在一张漂亮黑胶封面上,在一对璧人的婚礼照片上,很容易找寻到快乐和意义。对于写作者而言,这远远不够,因为他需要长时间和自己的电脑相对,需要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封闭的环境里。如果他在这里找不到快乐,那么他在生活里就更不可能发现。如果他能点亮他那间小屋,那么他就能点亮一小片世界。反过来说,当这个世界仁慈地照亮他一点点,那么他就会重又对生活激发起新的兴趣。

当然,这种兴趣大多数人依然不会在意,也看不出意义。



------



2025-06-12

九块九


这几天一直有读者跑来留言感谢我,说是听了我的介绍之后入手原道 9.9 块的耳机,一听之下果然很好,特来感谢云云。当然,现在也有相当数量的读者只要在我文章第一段看到「耳机」两个字,就会当场倒地抽搐,痛苦地哭喊:「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趁着地上躺倒了那么多哭喊的人可以做 BGM,我想接着聊两句。就问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我没说之前,你怎么没去买一条呢?」

别说你不知道,原道 9.9 和悔恨之泪是一个网络流行梗,老二次元都知道。我的年纪不在80、90、00年龄段,也和二次元没半毛钱关系,肯定属于是人群里后知后觉的那一类。那么,为什么是我这种人先去尝试?

因为我不在乎 9.9这个价格,而很多人在乎。

我不在意。而且为了好奇真去买了,买来就立即试,试完觉得好,又要大张旗鼓明火执仗地说出来---我猜啊,我猜这个行动给了许多人许多宽慰,也许还有一点点勇气。因为在许多人眼中,都把我这个人高看那么一点点。既然是自己高看一点点的人,他去买了 9块 9 的耳机,说明这个耳机有点东西。可以把价格、品牌暂且放在一边,自己也去体验一番,反正只是 9 块 9 而已,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有人问起,那就是为了考察和菜头的人品和听力。

如果我也是类似的想法,事情就完全不会是现在这种走向。我是谁,我是和菜头啊,我用的耳机必须得衬我的江湖地位。原道是什么?是国际大品牌吗?不是啊,不是我怎么能用?我戴出来各路江湖道友会怎么看待我?起码得是 Sony、Bose 吧,Logo 要别人一眼就能辨识。

平头塞是什么?什么年代了,谁用平头塞?大家都用TWS,懂吗?TWS,真无线立体声耳机,True Wireless Stereo,懂?时代最强耳机。都2025 年了,平头塞耳机,还是有线,你这是什么时候出土的文物?人家外卖小哥的头盔里都安装着内置蓝牙耳机,你好意思拖着两根线出门吗?你这是小强出巡吗?

事实上,我就戴着原道有线平头塞出门见人,内心并没有任何奇奇怪怪的想法,更没有任何纠结不清的地方。为什么我可以这样?因为文身。

文身和耳机又有什么关系?当然有。我们都知道,现在用人单位招聘的时候,用人家庭相亲的时候,默认不接受有文身的对象。认为用这种方式装修皮肤的人不适合工作岗位,也不适合成为家庭成员。但是在我看来,名牌衣服鞋子,包包饰品,不也是一种文身么?用针刺出来的文身,是让人看颜色形状。用钱买来的文身,是让人看款式和 Logo。无论是哪一种,都认为别人会通过这些表皮上的东西,对自己产生某种特定的看法。为什么会厚此薄彼呢?

耳机当然也可以是一种文身,手表、眼镜、手机都如此。它们当然也都可以不是,这全看你心里怎么想。我是不想麻烦我自己,所以不去考虑文身的事。很多年前,我偶尔穿过一双 ECO 鞋,觉得它柔软舒服,能支撑我走原路,于是连续十年都只买这种鞋子,甚至款式都一样,生怕款式改变太大,穿上就没有了那种感觉。买 ECO 的钱同样可以买 Nike,穿上之后,连街对面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它是大品牌。但我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买回来不好穿呢?撑不住我呢?我为什么要为了方便陌生人辨认我穿什么鞋,而去麻烦我自己呢?

说到鞋,我有一双昂贵到无法计算的宝靴。那是我朋友看我整天穿着破衣烂衫,从中看出了某种刻意,专门为了我而安排的课程。他带着两个时尚圈的妹子,三个人一起把我扭送到北京中心区的名牌厂商,强行指定我买了一双范思哲的短靴。我记得价格是一万多,造型极度浮夸,黑色的牛皮上顶着两个硕大的金色狮子头。

买了也就买了,买完之后,我终于知道原来「这就是购买很贵很贵很贵鞋子之后人会有的感觉」。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买完感受完,我就再没穿过那双鞋子几次,按照使用频率计算,那真的是昂贵得不得了。没办法,顶着狮子头的鞋子其实没法穿,最好有车接车送,有人抱出抱进,非常不适合自己穿着在街头漫步。

这些事情可以对照起来进行思考。

认为自己一定不能碰 9 块 9,和认为自己只能用 9 块 9,都是不正常的想法。因为无论哪一种想法,都带来了思想上的束缚,都带来了精神上的不自由。用价格去做锚定,金钱就变成了一根桩子,而我们自己就变成了一头牛,鼻子上穿了个环,一根用价格做成的绳子或长或短,一头系着环,一头系在木桩上。于是我们就只能在绳子和木桩确定的圆形内部活动,这就是束缚。无论大圆还是小圆,本质上没有区分。鼻子上都穿着环系着绳,彼此之间就没有相互嘲笑的余地。

不止如此,无论绳子长还是短,任何东西只要出现在这根绳子所决定的圆形之外哪怕就只有一寸,因为想够而够不到,人就会因此而受苦。而任何人只要出现在自己绳子所决定的这个圆圈之内,自己看着他们就觉得很畅快,以至于暂时忘记自己鼻子上也穿了环,同样也受一根绳子的限制。一旦自己朝着木桩的方向进发,心跳就会加速,血压就会上升,人就要东张西望,怕别人发现自己正在朝着内圈走。

所以,大家甚至不曾完整地拥有一个圆形,只是拥有一个环而已。想超出外环边缘,人就要受苦。想要越过内环边沿,人同样也会受苦。这个环所确定的范围,就是所谓「自我」。那么这个自我又是什么呢?就是一头文了身的牛。我猜 LV 包包就是用这样的文身牛做成,因为这样的皮切割出来,天然就带着一早就文好的 V 字 logo。

如果你不想活在一个圆环里,也不打算做一头文身牛,方法我已经演示过了:笔直地朝着那根桩子前进,走到近前弯腰捡起一副 9 块 9 的耳机戴上,如果能做到只是去感受音质而不是思考价格,担忧周围的灼灼牛眼,那么你就可以戴上耳机施施然离开,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绳子和木桩可以限制你,从此以后你内心的真实感受就是唯一标准,9 块 9 还是 999 块 99,全看你自己,做个诚实于自我的人。

行了,倒在地上哀嚎哭喊「和菜头你还要聊耳机聊到什么时候」的各位,你们可以起来了。你们想把我当成一根桩子,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



------


近期热门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