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4

这是几月份的羊

 


在北方生活多年,现在是我个人认定的羊肉季。完全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全靠道听途说和个人感受。据说到了秋天,羊群养得膘肥体壮准备过冬,肉质最好,而且新鲜。因为又据说到了冬季牧民就不再宰羊,我这种喜欢吃涮羊肉的人在整个冬季就只能吃冷库里的冻肉。我个人的感受也是如此,这个季节的涮羊肉烤羊排味道更好,再过几个月吃起来就没有现在的浓郁香味,而且会少了那一点点隐约的甜,感觉上很是平淡。

如果有人要用数据和我硬杠,证明从科学上来说,秋天的羊肉冻到明年一月份,组成和结构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此味道上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那我多半会不服。因为我吃的是羊肉,我又不能直接口服数据。如果接着又把我抓去做双盲测试,证实我根本无法单凭自己的味蕾分辨羊肉冻了多久。那我会觉得学到了新的知识,但同时这个知识其实是在羞辱我,于是我变本加厉地只在九、十月份吃涮羊肉,以此捍卫我的个人感知。

这就是人。

人通过概念、定义、原理来认识理解世界,这是途径之一。人也经常通过自身感受、个人经验来认识世界,这同样也是重要途径。这就像是世界上有许多专门讨论恋爱的书籍,有些人会先看书再下场,也有些人会直接拿人练手,还有些人练手失败惨遭毒打,回来再去翻书,然后接着被毒打,来来回回验证脸越来越越肿---这些情况都是有的。

许多争论由此而生。究竟是羊错了,还是我的口条错了?究竟是书错了,还是我的人错了?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人不大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同样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吃数据、靠书籍恋爱也很荒谬,这里面有一种对人的轻视。所以,大家就总是有得吵,全看自己信什么。

在现实生活中,我的做法是在涮羊肉餐厅直接问服务员:这是几月份的羊?我的理性告诉我,问也白问,服务员根本不知道后厨里的事情。即便能问到,我又能如何?因为这个羊肉冻了三个月,所以我就不吃了?来也来了,麻酱都拌好了,还能怎样?没错,我是想吃新鲜的羊肉,最好昨天才从草原上空运过来,之前一直养在暖房里没有掉过一两膘,但我可能根本支付不起这种级别的食材需要付的账单。

但我还是会忍不住问一嘴。为了我的个人感受,我的各种道听途说,我心中的各种私人成见。给我个数字就行了,我要的也只是个月份的数字。并不需要向我解释,尤其是不要科普,当面论证营养学上的无差别,食品卫生法的对应条文。得到一个数字之后,我觉得好吃难吃,我觉得是贵了贱了,下次来还不是不来,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对定义上的新鲜与否没兴趣,也不想去讨论,这只会让人和人之间陷入对立。

我认为这样的方式最为简单。生活中总是要有一些必要的废话,「这是几月份的羊」完全是一句废话。但是在一问一答之间,我作为人感受到了尊重。即便现实条件如此,谁也难以改变,谁也难以找到更好的方案,我对此完全理解,但我还是要问。
即便答案不会让我满意,但是给出答案还是很重要。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我满意而组成的,也不依照这个标准而运转。虽然如此,如果我在每一家涮羊肉馆每一次吃饭都问,每一次都会得到一个让我失望的答案,那我最终会接受这就是个现实。是很艰难,但是我最终还是能接受,生而为人不就是一个不断根据现实调整自己的期待的过程么?

事实也是如此,大多数人不会在涮羊肉馆问羊肉是几月份的,是因为大家都接受了在冬季只能吃冰冻羊肉,甚至冰冻就是涮羊肉的标准做法。于是,大家也不再去费心讨论新鲜度的问题。

但是如果在每一家馆子里我得不到我要的答案,每一家都要反问我「你为什么要那么问」,每一家都要和我讨论概念和标准,那么每一次反问,每一次讨论,每一次科普,每一次辩论,都只能增强我的一个妄念:一定存在着更好的选项,是他们不愿意去做,未来我一定可以找到,但在此时此刻,我要就诚信问题做出坚决的反击。

事实上,人是可以接受自己不想要的答案的,失恋的人都知道这一点。「我已经不再爱你了」,虽然非常残酷,但依然可以接受,而且事情就此有了个结局。让人留着念想,觉得自己怎么做一下就能挽回,就能重燃,这才是真残酷,而且绵绵无绝期。

所以,这是几月份的羊?麻烦你告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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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3

人格高于其它


近年来,我对人有一种朴素的观察。这种观察的结果,总结下来只有一句:人格高于其它。

无论你对世界和他人持有怎样的看法,我这里有一种简单分类法:你所满意的部分,和你所不满意的部分。我们对一个人不满意,很多时候是因为他的性格脾气,因为他的头脑智识,因为他的立场和观点,看这些东西是否符合自己的标准。说标准其实有点过了,说是自己的偏好可能更为准确。

以我自己为例,我多年来就一直不喜欢太有进取心的人,太有希求心的人,也不喜欢那些太蠢的人,不善于思考的人,后来又多了操弄话题人,玩弄身份政治的人,用情绪控制引导大众的人。

在这种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我把人群做很具体的分类。削尖脑袋的和圆头圆脑的,脑子清晰的和脑子有水的,支持中医和支持现代医学的,相信科技发展和相信永乐大典的,诸如此类。然后去喜欢其中的一类,厌恶其中的另一类。亲近其中的一类,排斥其中的另一类。

说到底,我不是为了什么真理,不是为了什么正确,甚至都不是为了他人,我是通过这样的两分法为自己找到一个舒适安全的位置,给自己找到一些同类,于是就感觉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安住。

事情发生变化是从我的个人归属崩塌开始的。年龄增长,我逐渐从一种种群体里退出,我不再觉得我属于某个特定的人群。先是我不再相信他们是真正的一群人,持有某种共同的价值或者共识。因为就我的观察,真正持有某种价值的人很少,人们更喜欢的是蹭风向,只要风大就行,自己信什么是另外一件事。因此,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共识,更多时候只是一些共同的话术,可以供大家相互辨识身份的江湖切口。

然后我也不再觉得自己属于什么人群这件事很重要,归属这件事本身都很多余。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并不需要努力融入某个群体,每日检查自己,看自己的想法行为是否符合这个群体的标准,是不是说和大家一样的话,是不是和大家做一样的事。比如说认为自己属于聪明人的群体,那么就必须每天检查自己有没有说蠢话做蠢事有蠢想法。

在我恢复了纯粹个人身份之后,变化自然来临,我开始用个别的方式去看待他人。也就是说,我不再习惯性地给人分类,弄些抽屉把人分门别类往里塞。一开始当然很困难,毕竟在画着井盖的那个抽屉里,我曾经装进去整整一个省的人,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做得太熟练,要克服这种惯性并不容易。好在单独地去看每一个人这种事会有良性反馈,慢慢做,也就慢慢习惯,习惯成自然。

用个别的方式去看待一个人,不再把他归入某一类里去,所有人都会变得有趣生动起来。也许,我过去欣赏的部分变得不再那么值得欣赏,但我过去厌恶排斥的部分同样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难以理解。就像是一枚只有两面的硬币,变成了一颗拥有很多棱和面的钻石,有不同的光闪烁其上。

从这里,我推导出了「人格高于其它」的结论。当我面对一个个具体真实的人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性格不再那么重要,或者说,我对性格的偏好不再那么重要,因为性格更多是一种表面的东西,在人际关系里提供摩擦或者润滑。我也发现所谓的观点和立场不再那么重要,因为这些东西可能都是一些话术,对于个人而言可能就是一种习性,主要用途是在人群里发声,人们嘴上说的和实际想的是两回事,实际想的和真实去做的还是两回事。

但人格不同。简单说,在生活里随处都可以观察到一个现象:当你真有什么问题出现时,那些聪明的、进步的、理性的、有品味的、理论完备的朋友可能并不会伸手帮助你。而那些你平常可能都不怎么看得上的朋友,那些愚笨的、落后的、保守的、感情用事的、老土的、想法支离破碎的朋友却很可能在第一时间伸出手来。重点在于对方往往想都没有想,一句漂亮话都没说,而是靠一种本能就伸出了手---这就是我所说的人格。

一个人是个怎样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我们生活在人群中,我们和他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能和性格打交道,和观点打交道,和价值观打交道,和政治立场打交道,我们是个一个个具体的人打交道,通过一件件具体的事打交道。一个具体的人如何具体对你,这是你得到支持和遭遇背刺之间的分别。讲一句难听的话,正因为是所谓「同类」、「同道」,背刺的时候下手才最准最狠。

在疫情期间,一个想尽办法给你送来药物的朋友,你会在意他是否支持中药?会在意他是否支持巴勒斯坦?会在意他是不是个川粉?人们轻易地在朋友圈表演因为观点对立而公开隔席,那我只能说太多人很幸运,过得太轻松,可以仅凭观点就认识一个人,判断一个人,躺在理念的云团上就能够平顺幸福地生活。

就像是此时此刻,有很多人,很多知识分子因为理念冲突的缘故,就要随喜一个对手遭枪击死亡这件事,极尽幸灾乐祸、嘲讽调笑之能。那这种人理论学得再深入,话术讲得再动听,立场站得再正确,我都会远远避开。因为在人格上他们距离人类太遥远,以至于说什么根本不重要,最好大家不要打任何交道,相互之间连看都都看不到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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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2

教坏小猫咪


我家猫妹很内向,这是高情商的说法。按照低情商直抒胸臆的说法,那就是一个字:怂。

只要有陌生人上门,比如说电工师傅,她可以在别人跨进大门的瞬间就消失不见,龟缩在某个角落里几个小时没有一点声音。当初保洁阿姨来了五次还是十次,她才终于露了一小面,阿姨见到之后惊呼:「原来你家真的有猫啊?」。不然呢?总不能是我去用那些猫砂盆吧?如果真的是我,谁又敢上门服务?

凡事总有例外。我家猫听力很好,外卖员或者快递员还没有走到门口,她隔着门和玄关,以及一整个客厅都能听到。听到之后,她就会竖直耳朵,人立而起,朝着大门方向发出猫咪那种低沉凶狠的威胁声。

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几家人的大门相距都很近,她是怎么通过脚步声听出外卖员的意图,知道对方是走向我家,而不是邻居家?平常那么怂的一只小猫咪,她是怎么运用真气发出那么凶狠的咆哮声?而且整张猫脸的表情都变了,是很认真地威胁一个根本站在门外的人。当然,只要我去开门,她同一时间还是会再次消失躲起来,凶狠只在开门前。

抱着她问过很多次,我也想过很多次,查过很多资料,最后我很不情愿地得出一个结论,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承认:

猫咪其实是在学我,是我教坏了小猫咪。

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听到敲门声,听到门铃声,只是很惊慌地藏起来而已,没有那些表情和动作。是我,是我本人,在每次听到门铃响的时候,就会很暴躁。因为门铃的声音非常尖锐,而我家里非常安静,一旦打破寂静,我觉得心脏都要抽搐一下。尤其是我在写字的时候,门铃会直接打断我的思路。所以,只要门铃响我就不高兴,嘴里要发出不耐烦的「啧」声。

阿咪那么一次又一次看着,成功地在门铃声和老爸不高兴之间建立起了联系。然后她有样学样,门铃响,她也要不高兴一下。但是她的听力强于我,不需要门铃真正响起,才听见脚步声就可以抢在我之前,提前不高兴起来。一想到孩子那么孝顺,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小猫咪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我不喜欢门铃声,大可以换一个新门铃。实在不行,把门铃电池卸掉,在门上写张「请敲门」的纸条都可以。没道理我什么都不做,外卖小哥和快递员在做份内事的时候,我却要迁怒于他们,开门就见到一张臭脸。这种行为本身就很怂,而且很不要脸。

而且我还教坏了阿咪,让一个本来很怂的小朋友表现得相当狗腿,像个猫仗人势的恶奴。她对外卖和快递员本身没有任何成见,是因为我的言传身教,让她也在心中升起了恶意,平白无故地产生出嗔怒来。

说起来很奇怪,自从我想明白是我教坏了小猫咪之后,反思忏悔我的怂人行径之后,门铃声再也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困扰。门铃响起还是那么尖锐刺耳,但它只是门铃声而已,它只是在通知我来人而已。我在门铃声里再也感知不到诸如烦人、打搅一类的意图,相反的,无论我在哪个房间,都会热情洋溢地一声大喊:「来啦」,然后跑去应门。

如果我刚好和猫咪在一起,猫咪在门铃响起之前又已经猫立而起,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我也会摸摸她的小头,很耐心地一次次向她解释:没事,没事,别人给我送外卖而已,不要紧张。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到什么成效,小猫咪依然是那么狗腿。但我也并不着急,因为她猫仗人势不是在朝夕之间形成的习惯,而是通过经年累月的观察建立的条件反射。我的变化才开始,小猫咪要花时间适应这种变化,她甚至得先注意到有这种变化才能谈适应的问题。

在小猫咪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这是我最新的发现。所以有时候我会把小猫咪抱在怀里,点点小鼻头问她: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学我?你是不是在讽刺我?小猫咪看着我,目光天真,表情无辜,略带一点点不耐烦,我身上经常显现出来的那种不耐烦。

每一个小猫咪从来都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咪,是人不行。具体说起来,是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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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1

众人分柴往家背


昨天,在拖延四年之后,流媒体平台声破天(Spotify)终于推出了24-bit/44.1 kHz 的无损音乐。你并不需要知道什么是声破天,也不需要知道什么是无损音乐,更不需要知道那一串数字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理解无损音乐是一项很好的流媒体音乐服务就好,只需要理解它的用户在多年来一直苦盼就好。

为什么是昨天?为什么在长久的无声无息之后,在昨天声破天突然推出这个服务?外界的人无从猜测决策过程,不过之前的确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在过去的两周时间里,它的用户在大迁徙,把所有歌单和专辑收藏打进小包袱,用小棍儿挑在肩膀上一路暴土扬烟投奔 Apple Music而去。

Apple Music 也很厉害,专门找网络上的音乐搬家公司合作,提供了系统级的一键搬家功能。当然,为了不是那么难看,搬家功能提供了好几家流媒体平台作为选项,不然针对性为免也太过明显。而根据我自己的观察,在苹果手机设置里,其他几家随时都可以启动搬家服务,但声破天一直处于繁忙状态,你可以想象一下那几天里正发生什么。

用户大迁徙大概的原因依照重要性从高到低排列,大概有以下几个:1、要提高会员费。2、平台充斥大量 AI 歌手。3、始终不提供无损品质音乐。4、对真人歌手分成不公。当价格和服务倒挂的时候,用户就会离开,这是个常识。

不过,今天我要讨论的重点不是声破天的运营问题,也不是它的用户大迁徙这件事。而是当人们开始讨论搬去何处的时候,当人们在批评声破天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的一些有趣言论。

提价是商家自由,没什么好争论的。AI 歌手是运营策略,可以争论但也有限。真正可以拿出来辩论的,是会员费提价的同时却不提供无损音乐,买家对于服务不满,这当然可以拿出来说事。

然后我就看到有人反问:「你要无损音乐干什么?」。我还看到有人站在高处向下撒尿:「你用蓝牙耳机听音乐,何谈什么音乐品质?」。我也听到有业余声学专家提出尖锐的问题:「你确定你的耳朵能够分辨出音质上的不同?」。

老实说,我不是太理解这些问题。依照我的想法,有用户向平台提出要求,希望提供更好更优质的服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且,因为有人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所有人都成为了潜在的受益者,应该感谢这些发声的人才对。但是,我看到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很少看到有人感谢,更多时候都是诘责。很多网友,其中不乏大量的同平台用户分明是在说同一句话:

「你觉得不好用,那你为什么不反思一下自己?」

这样一来,问题从为什么不提供无损音乐,变成了你为什么要无损音乐?问题从讨论平台的服务质量,变成讨论用户自身的经济能力和听觉能力高低。也许,提出需求的人应该先写申请表,拿到推荐信,打印银行流水,附上医院听力测试结果,才有说话的资格吧。

现在,声破天突然开始提供无损音乐。那我就忍不住也想提问:它提供无损音乐干什么?它的蓝牙耳机用户能听出什么好来?大部分人能分辨有损音乐和无损音乐的区别吗?我觉得各位先前说的都很对,那声破天怎么就是不听大家的呢?为什么要提供那么一个无用无实际价值的服务呢?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正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点点改变了我对互联网的看法,改变了我对网友的态度。什么众人拾柴火焰高,什么不使抱薪者冻毙风雪,大多数时候都是分柴的人多,拾柴的人少。当那少部分人拾柴的时候,还总有一堆人跑来问:你拾柴干什么?反思一下你为什么会觉得冷!

这也是我为什么越来越对人群没兴趣,只在意一个个具体的人。如今我看不见什么所谓「读者群」,我也不认为真有那么一个群体,当真有对于我也没有多少意义。我只能看到一个个具体的读者,他们各自有具体的 ID,顶着具体的头像,在历次留言里我一点一滴努力记住他们在哪里,是做什么的,什么脾气性格,曾经和我说过什么事情。然后,我回答他们的时候就是一对一的交谈。时日流逝,我更新不停,那就会变成一场场单独的长谈。

最近几年总有人评价我说,随着年龄增长,火气越来越小,言辞越来越温和,眼见着和读者争吵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可见所有人都不免老去的一天。也许我真的老了,但也许我只是没那么在乎人群了,不再在意陌生人又说了些什么。因为捡柴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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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0

苹果的牙膏挤到了头



连续几年的苹果秋季发布会给我的感觉都一样:貌似是发布了什么新产品,但又感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布。于是即便熬夜到凌晨,我也是在网上别的地方玩,并不去看发布会,反正第二天起来有人会做好总结,人家图文并茂,分门别类,信息翔实,看一眼就好。


发布会并不让果粉觉得振奋,就是个一年一度的仪式,活像老夫老妻的敦伦。上一次苹果让人心跳加速还是 Mac Mini 发布,原因也不是因为性能超卓,而是丐版加上了国补或者学生证之后价格实在诱人,宅人一夜心乱。这一次怕也不例外,看起来是超薄的 iPhone Air 风头无两,但我猜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成就了 iPhone 16,因为 17 当前,16 的价格会回落到许多人能够接受并且乐意支付的程度。

当然,忠粉会反驳说这一次苹果最大的诚意是放弃了前面几代产品挤牙膏式的升级换代,这一次直接开大,所有产品在性能上都有了巨大的飞跃,比如说全系列产品都实现了高刷。我却认为这是不祥之兆---苹果不再挤牙膏是个不祥之兆,说明它的产品和创意正在接近枯竭。

之前我已经谈到了苹果产品在今天居然可以拼价格了,现在又加上了拼性能这件事,传统的苹果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情?苹果擅长的是用自己的创意重做同类产品,但是把体验和设计极限提升,即便不是果粉也会惊叹「哦,原来还可以这样」,然后大家很快就觉得「事情本来就该这样」。为此,苹果的产品的性能通常不是同行里最好的,但却总是可以卖出更高的价格。

苹果能够持续不断地挤牙膏,说明它们对产品对用户依然有强大的控制力和信心。一旦开始拼价格和性能,那就有点赤膊下场的意思。如果产品本身还能继续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是很担忧,各位果粉享受完苹果这一波性能突进之后,接下来就会无以为继。历史书上都是那么写的:衰败之前必然存在一次中兴,掏光了家底之后就可以踏踏实实一路下坡了。

在最近这几年,苹果其实一直到掉队。按照古老苹果的风格,在特斯拉之后,苹果会交出一份自己关于电车的答案,世人看了纳头便拜,哭着喊着求着苹果收钱。然后苹果很晚才进入电车领域,但是拿走了全行业一半以上的利润,以前苹果就是那么干的,而现实是苹果取消了汽车计划。

手机也是一样,直到昨晚之前还有果粉在幻想今年会推出折叠屏吧?而且坚信苹果会做出完全不一样的产品来,从此重新定义「真正的折叠屏手机」,给全世界打个样,然后等着友商来抄。没想到吧?结果是苹果拿出了一支超薄手机,并没有什么折叠屏,让苦等的果粉嗦碗粉算是过个年。

今天全世界的年轻人收入低,生活苦,房子小,通勤时间长,让耳机尤其是蓝牙降噪耳机变成一种流行,也让耳机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个人 HiFi音响,在欣赏高保真音乐的同时却无需在家里像父辈那样摆满各种箱子。Apple Music 提供了 Hi-res 无损音乐,但是苹果在产品上又是怎么支持的?都2025 年了,旷世之声和飞傲还在发布iPhone 手机蓝牙发射器,苹果用户在手机上安装这种小硬件之后,才能用蓝牙耳机获得安卓用户的等同待遇。

最后,让苹果严重掉队的是 AI。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无论个人喜不喜欢,硬件产品和 AI 的结合是个历史趋势。苹果这几年的 AI 做得如何呢?按照老苹果的尿性,它会拼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做出一个和自己的系统和硬件深度契合深度绑定的 AI 模型来,把系统、硬件和用户都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睡得着。

那这几年苹果在这个领域内有什么建树?不说建树了,有过什么大一点的声音?昨晚传来的消息说,耳机可以用 AI 全文翻译对话了,为大理卖纪念品的白族大妈们感到高兴,我也终于可以全程用英文和朋友聊天了,只要我们都戴上 airpods pro 3耳机就行--- AI 终于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作为一名果粉,很早之前就听过一种说法:苹果作为一家科技公司,已经变得不再那么 Cool了。当初我听了还反唇相讥,要什么 Cool?秋裤吗?棉毛裤吗?但在今天来看,苹果的确是在一点点变化,酷不酷我不知道,但是它已经越来越少给我心头猛然一跳的感觉是真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苹果的产品上多了许多可有可无的功能,还作为亮点大肆宣传,过一辆代又悄无声息,让我这种资深粉都觉得无比尴尬。灵动岛呢?手机侧面的触摸拍照键呢?去哪儿了?整天为这些鸡毛蒜皮猛烈鼓掌,整天大家大呼小叫假高潮,让我忍不住怀疑:这班人是不是很早就已经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了?

我个人当然希望苹果能够持续向好,希望它还能继续提供优质产品,毕竟我家里放满了各种苹果设备。但我始终都存在着很大的疑虑,对于苹果的未来充满不确信。今天早上我偶然看到连续的两条帖子,它们让我的这种复杂情绪升到了顶峰:



一张图是有人欢天喜地贴出 iPhone 17 air 和 16 Pro Max 的厚度对比,很明显,这也是苹果乐于让果粉看到和传播的点。然而,紧邻着它就是另外一张对比图,2014 年的 iPhone 6 和 2025 年的 iPhone 17 air,两者厚度相差无几。我觉得我在巧合之下看到的这两张图,比发布会本身传递出了更多信息,也更值得让果粉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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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9

以年计算

还有不到一周时间,我就再一次蓄须留发一整年。上一次还是我在香格里拉机场的时候,从1999年4月到2000年4月,那里的人能容忍我在国企里那么干。有些时候人真的不能细想,否则很多事情就会莫名其妙联系起来,觉得一切起心动念都不是真的随性而为,也许后面还有自己一时不能领悟的深意。

这一次不难。不像在国企的时候,在昆明巫家坝机场出发厅吃碗面,有人看到我制服和长发都会上前教训我,让我吃完立即去理发。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小细节也很有意思,那人冲到我面前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家的孩子?」,见我不答,才又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由此可见,唯有子弟才能如此嚣张,而老江湖驶得一手好万年船,凡事谨慎。直到今天我都喜欢当时自己梗着脖子横过脸说出的那句回答:「香格里拉机场,我们马站长都不管我,你凭什么?」。听见那六个字,对方当场没话说。不服你也上来和我们一起援建嘛,现场就可以管理我,是不是啊,处座?

北京不一样,北京没人在意你穿什么,没人在意你什么发型,这里的包容度很高,毕竟这里的人见多识广,全国的牛头马面、神道怪物前来这里,都不知道折腾过多少回了,都不知道折腾过多少种花样了,区区一点毛发算得了什么?和没事就仰面躺在护城河流顺流而下的本地大爷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事实上,我的朋友们比我更早适应我的新造型。我还在每天起来又抓又挠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用非常平静的眼神看着我,最多说一句「原先像个和尚,现在像个道士」,没有一个人问我用什么洗发水。这就是北京让人感觉舒适的地方,人们都很淡定,而且除了八卦之外不喜欢深入打探细节,也不喜欢进入他人的生活。

所有的难度都体现在和头发胡子相处的过程里。半年之后,吃饭睡觉都成问题。哪怕是在家里吃个外卖,都需要用吹风筒把胡子吹到站起来,否则就总有嚼到胡子的风险。睡觉的时候因为多了一层毛发,呼吸机面罩的固定条就在头发上滑来滑去,半夜里要醒来很多次重新固定,否则面罩一旦脱落,就老在梦中感觉有龙在耳边吐息。

再过几个月终于可以把头发扎起来,一切向好。终于不是披头散发,视觉效果上类似一个光滑整齐的藠头,于是朋友们纷纷点赞,说是以后就这样吧,保持这种造型,还要帮我介绍几个大活儿,说是这种造型不扮演一下大师收上几吨人民币怪可惜了的。北京就这点不好,什么事情别人都已经干过,而且干成了一个行当。于是,无论你怎么做都很容易落入他人的窠臼,落入一个早已经存在的模式里去。一想到「大师」两个字,大家就取得了共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从此彻底不再关心我的头发长短。大师流么,都懂的。

我自己在这一年时间里,从难以忍受到慢慢习惯,现在都已经有点忘记理圆寸时候的感受了。曾经觉得理成一颗鸭蛋才是我,现在又觉得长成一枚毛鸡蛋才是我,可见自我认知这种事情当不得真,它总是会变来变去,里面并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我存在。曾经想象过一头乱发的感觉,觉得自己肯定无法忍受。等每天早上起来真正乱如鸡窝的时候,我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忍受,洗把脸把头发扎起来就好,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现在我认为自己可以去理发了,因为不再坚持认为短发的那个人才是我,也不需要再用想象的方式建构乱发的感受。都可以,我都没问题,一个小小的自我执着终于放下。放下不是指消失,更不是指消灭,而是这件事不再重要,不值得专门去花心思,再没有什么「头发胡子稍微长一点就受不了」。那个「受不了」的人,正在用吹风筒吹胡子呢,怎么就受不了了?

用一年时间来做这件事,去掉生命中非常微小的一个执着,你问我值得不值得?我说很值。我有太多执着,有些还非常顽固,如今能够去掉其中的一个,我觉得很满足,很自信,也很快乐。不止如此,我个人的最大收获是「一年」这个概念。

在这个时代里,一切都是以秒计,分钟计,小时计,最多天计。什么事情都是要在最短时间里完成,仿佛生活里全都是比赛一样。不是要速成,就是要速通,很少人会去主动使用很长的时间尺度。「我们五年后这个时间再见一次吧」,只有古人会说这种话,今人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何况是五年后。如此的约定,听起来就是玩笑一样。

而我经历了一整年,一整年做同一件事情,在非常缓慢的时光流动中观察变化,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宝贵的经验。决定要不要看一条短视频的平均时间是 3 秒,相比之下,用一年时间看头发和胡须怎样一点点长出来,又是如何卷曲延伸,近乎于奢靡。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世间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以年来计算,年本身也是很小的单位,真正对生活,对生命做出改变的事情,要以五年、十年、二十年来计算。

人们困在自己的时间尺度里受苦,这是我的个人观点。时间尺度越小,间隔越短,精度越高,人就越发受苦。类似两周看到明显变化、三个月指标翻一倍之类的想法,会产生很多焦虑和痛苦。不止受苦,而且还可能致盲,你选择怎样的时间尺度,你就看不见尺度之外的存在,就像是你让一只蚂蚁想象一公里,在它厘米级的世界里,千米完全超乎了眼光和大脑的饿极限。而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在你自己的时间尺度之外发生,你得使用相同的尺度才能观察到,才知道它们的确存在,也才有所谓理解这回事。看不见,不理解,那就是一种盲。

总要试着用一下更大的时间尺度,试着以年计做一件事,然后就能对一年会发生什么变化有个真实切身的认知。我们不会总是那么好运,在十秒内,5 分钟里,就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换句话来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可以获得的东西,大概率也没有多大价值。这么说很多人又要不高兴了,包括那些建议我去上抖音大学,Bilibili 研究院的人们。那我也建议一句,麻烦大家花一整年做一件事试试,我个人觉得能从时间和持续中学到更多东西。而我担忧的是,已经习惯了小尺度时间概念的诸位,大概率无法专注地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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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8

月食之夜


昨晚农历七月十六,满月又遇月食,就有传说中的「血月」出现。

月食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以为是早上已经过去的事情。之所以十二点还没睡,是因为家里新到一台流媒体播放器,我兴高采烈地接线调试,坐在地上玩触摸屏。等我拿起手机去尝试 App 操控时,突然发现朋友圈正在排队晒月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看错了历书,月食其实是在今晚。

虽然已经看过许多次月食,但是满月之夜的月食还是让我觉得震撼。一轮满月朗照,它给我的感觉是完满的。然而,当阴影从边缘出现,开始一点点蚕食掉那些明光时,我会感觉有什么巨大的存在,一直在以我不了解的方式运行,此刻它终于在月亮上给出一点线索,让我见识一下超越经验和想象的存在是怎么一回事。

让我感觉震撼的不止是地球投射在月球表面的阴影,每次看到阴影按照自己的步调,从容不迫地吞噬掉整个月球,尤其是在食甚前一刻,月球边缘突然亮起来的那一线,让我觉得夜空里似乎存在着一个隐形的生物,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节奏,有自己的时间表,以此清晰地告之我:这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之外,你的想法,你的欲望,不能左右分毫。

当所有的明光都已经消失,天空中就只剩下一轮红月。面对天空中的晦暗的红光,我一句话都讲不出来。那一刻我感觉周围静谧已极,街上的车声楼上的风声全都消失,月亮像是在夜空里敲了一记中国锣,有听不见的声音,看不见的波束,在整个城市上空,整颗星球之上,乃至于整个宇宙都在震荡回响。

我认为世界在那一刻停了一拍。

在那一刻之到来之前,我并没有纯粹地赏月。知识在不断跳出来干扰我,让我回想书本上的那些段落,太阳-地球-月球的相对位置图,让我睁大双眼努力在月面上找寻地球的毛边,努力把眼前的阴影和地球的形状联系在一起,仿佛是在午夜时分重温初中物理课外练习题。
手机也在不断跳出来干扰我,拍摄月亮是一个技术活。25 倍焦距,对准远处最亮的灯火,把亮度调节到最低,然后再抬起手机,晃晃悠悠在夜空中试图对准月亮,于是会有一刻极为清晰的成像,用手机也能拍出环形山来......心并不在月亮上,心在拍照上。

只有食甚的那一刻,似乎这一切都在瞬间失去了意义。整个月球陷入了阴影,散发着晦暗的红光,知识有什么意义?红月就在眼前,直接凝视它就好了,不需要知识再来讲解,再来分析。拍照又有什么意义?这一刻同时有几百万台手机正在对准红月,而我需要的不是拍摄,是感知红月降临,红月显现这件事。它就像是一个秘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都隐藏在我熟悉的月相变化里,只有这一刻是特别的,它只在这一刻会显现出红色的外相来。就像是突然打破缄默开始讲述,而且开口就是宇宙中的大秘密。

我的双臂极力探出窗子,人就卡在那里,手里还举着手机,但是已经失去了焦点。我的鼻子贴着玻璃,抬头看着夜空中的红月。此刻的红月已经升到高处,看起来要比之前小很多。我感觉月亮极远,同时又感觉自己极渺小,如同一颗尘埃,在不知所在的地方无尽漂流,那一轮满月就是我唯一的道标。然后就是明光重现,像是我又一步步走回岸边,再次回到熟悉的一切里,时光又开始恢复流动,我又重新听见各种各样的城市声响。

从窗子里脱身而出,转身看见猫咪站在我身后。不知道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也许猫的哲学家们早就总结过,月食之夜的人类会变得行为怪异,偶尔还会卡在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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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7

红伞伞白杆杆


遵循云南自古以来的传统,如果头天晚上吃过见手青或者草乌、附片,第二天起来要报平安。昨天我在朋友家开了一桌全菌宴,现在我已正常起床,目前感觉良好,精神和肉身运转平稳,未见到小人小马满天飞。特此报告。

在北京做一次全菌宴我从前年说到去年,去年说到今年。本意是想找一家滇菜餐厅,我作为卖菜佬从云南空运一批野生菌过来,请大厨做一桌,和北京的精神云南人好友们聚一次。而朋友们敏锐地揭破了我的小心思,说那么多,说那么热闹,就是为了不想自己下厨房,这怎么可能?所以,最后我还是被朝阳群众们一举擒获,扭送进厨房,再一次拿起了久违的菜刀和锅铲。

这就是命啊。

到朋友家做饭这件事分为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刚工作不久,年轻爱热闹,人又话痨加饿痨,大家也没有多少钱,不能随时下馆子,那么周末就会经常在各家流窜,一起做饭打牌看盗版电影,间或还有交友和相亲的安排。很快,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大家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这些穷欢乐局就散了。

第二阶段是人到中年,全国各地甚至全球各地的馆子都吃过了,和各种米其林大厨都合影过了,朋友圈八菜一自拍的九图也发腻了,就返璞归真,觉得最好的味道不在于菜品,而在于人。于是,大家又开始恢复聚会,从这家厨房扑向下一家厨房。吃饭只是个由头,目的还是为了聚一聚。共饮一杯酒,聊以洗风尘,说一说那些年被社会毒打的事。

全菌宴就符合这个标准,只是自己下厨房这件事不符合我的标准,不过没人在乎,还是得去。本次全菌宴由我和李倩(AKA.厨娘)操刀,她做了炖鸡,取鸡肉做成鸡丝做了凉拌鸡枞,取鸡骨架煲汤做成松茸汤。还用虎掌菌和排骨加上整一升啤酒,做成红烧。这个人自由主义倾向非常严重,用我珍贵的干巴菌去炒鸡杂,完全无视云南的传统,但是大家吃了都说味道好,我也就只能忍了这些恣意妄为。

为了避免追究刑责,李厨娘把所有见手青都全交给我去炒。之前我本想和大家签个免责协议,但是席间有著名张姓律师在座,想着他会从法理上宣布这是无效合约,我也就没有再去自取其辱。见手青我炒了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用油滑出来,菌片肥厚多汁,但是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脱某花尝了一口,颤颤巍巍地问:咱这个见手青是不是还有点脆?我就知道她在美食面前,并非真正的勇者。

所以我又炒了一个干煸版本,水汽收干,蒜瓣金黄,辣椒段煸到略糊,逼出见手青的香味,和云南本地馆子里的版本大差不差,大家果然就不再犹豫,纷纷下箸。我注意到,在上前一个版本的时候他们并不开菌子中毒的玩笑,新版本上桌之后,玩笑就自然而然地重新出现,可见中年人的轻松都建立在审慎的基础之上。

我还做个一个云腿青头菌,大失败,从头到尾就放在桌上,没人愿意动第二筷子。还好这顿饭准备了足够多的干巴菌,干巴菌才是拯救精神云南人灵魂的不二法门。
无论是干巴菌炒韭菜苔,还是干巴菌炒鸡杂,又或者是干巴菌炒饭,都极受欢迎。干巴菌把人分为两种,一种完全不能接受,可能闻见味道就想逃跑,那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另外一种人完全能够接受,而且通常表现为狂热地喜爱,这是判断精神云南人的硬标准。结果,昨天座上所有人都获得认证通过,干巴菌把气氛推离了客气的区间,达到了真正欢喜和满足的太空轨道,大家就停在那里漂浮。

按照惯例,厨子吃不了多少。我吃的那几口,主要目的是先示范,表明的确安全。如果我都不肯吃我炒出来的菌,要大家跟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毕竟中年就在乎一个「稳」字。不过站在我的角度,我倒觉得吃不吃菌子没那么重要,大家喜欢才重要,暗中观察大家的反应才是真好玩。

我自己也有别的收获,和菜品无关。一是蛋总和小 V 从邻居家借来一只埃及阿比小猫,而我家里养了一只英国佬蓝猫。埃及小子闻见我身上英国佬的味道,就不时跑来绕腿玩。后来我把小朋友抱起来,他就在我臂弯里睡着了,两次。我从中获得的个人成就感完全超越了做这餐饭,抱着猫咪,看他酣睡的样子,我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听见秋日天空的蓝色在稳定地发出「OM」声。

此外,蛋总还教我使用玉米烟斗。之前我从未喜欢过烟斗,也从未见过玉米芯做的烟斗。学会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玩意儿的主要用途是在自己面前制造出一片烟雾来。于是在吃了 3 个小时之后,他们横七竖八躺在客厅沙发上听音乐翻手机,等着一会吃罢干巴菌炒饭就赶在日落前回家---中元节不可夜行,中年人就有那么严谨---而我就坐在阳台上,像个真正的田纳西州老农那样,叼着玉米烟斗,透过眼前袅袅升起的轻烟,看白色的云朵在天空里飞奔。

今天早上,所有人都报过平安之后,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去了健身房,说是要消耗掉昨天的碳水和油脂。我就知道,生活又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健身房是连续的,全菌宴则是让健身房得以延续的小小变奏。

最后还有一点尾声:回家之后,我家的英国佬罕见地一晚上都不愿意沾我,她可能是这顿饭唯一的反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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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6

佳句天成


在《槽边往事》,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能看到读者朋友写出来的佳句。那种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的感觉,让我这个写了几十年字的人读了也觉得望尘莫及。

最近有两段读者留言让我印象极为深刻,第一段来自四川的读者莉莉丝,她在《继续争论》一文后写下一段话,之前的文字都是些寻常的回忆,人人都会写,也许有的人还要比她写得更有文采一些。但是,等这段话即将结束的时候,莉莉丝突然从记叙文里跳出来,仅用五个字就把整段话瞬间拉上云霄:

看到叔说的舒适使人眩晕,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坐海绵沙发。我第一次坐上去的时候,舒适中伴随着一种晕车的感觉。可能是因为这种海绵沙发我只在开往县城的大巴车上坐过。当时觉得自己兴许是坐不来这种沙发,我此前坐过最大的凳子就是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的杀猪凳。晕车的感觉令我新奇又惶恐,还有点发愁」。

「还有点发愁」这几个字,把那种偶遇美好生活之后的复杂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写法就是纯粹的天赐,像我这样后天横练的人,再怎么训练写作技巧再花多少年都写不出来。苏东坡曾经说过:「着力即差」。这种写法就是毫不用力,于是文字自然涌现,是以最为恰当的形式,而且对着五个字可以有许多种不同的理解方式。对了,苏东坡也是四川人,四川眉州,在成都去峨眉山的前一站。

另外一段话,来自浙江读者余妙苗,她在昨天的《2025 年中秋季月饼指引》一文后面写了一段话,今天是中元节,我读完觉得最起码在今年中元节所有怀人的文字里,没有哪一篇比这一段更深情,更动人:

每年都兴致勃勃的给爸爸买各种口味月饼吃,他总说现在的月饼没以前香,还说他年轻时候跟人打赌,赢了就吃了对方一筒月饼。今年,我买了他打赌赢后吃到的同款月饼,明天拜祭放坟头,想象他享受月饼的快乐,他突然离开人世间的不舍遗憾似乎也能平,我也爱上吃月饼这件事」。

极度汹涌泛滥的情绪,隐藏在平静的讲述之下。无可消除的无尽思念,凝聚在某样具体事物上。不说思念,不讲不舍,只说自己的转变。这是非常中国,非常传统的写法,优美极了,内敛极了,因此也动人极了。面对这种文字,我只能说:情深若此,佳句天成。

在《槽边往事》,看起来是我每天在更新,在向读者讲述。但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何尝不是在向读者学习中文写作?我何尝不是通过读者这些雪泥鸿爪感受到中文之美?古人说,佳句天成,妙手偶得。不是妙手,这样的文句不是可以靠技巧得来的,而是源自人的内心。

我认为所有人内心里一早就藏着这些天成佳句,而且早就已经书写完毕,只是差一个契机引动而已。一旦契机合适,佳句就会自然涌现,根本用不上任何技巧,也无需任何训练,照直写出来就可以。之所以不能人人挥笔成章,是因为少了心底的那一点真,对于表达这一点真又有许多顾虑,不能让它自然流淌,自然浮现,总要加上形形色色毫无必要的修饰和扭曲,于是就无端端多出许多障碍来。

今天这两段留言,如果一直静静躺在留言区里,我会觉得那是我的罪过。让读者们知道,有读者能够写出这样的佳句,有读者能够写到比我更好,有读者能够写出我根本写不出来的文字,因而破除对于写作的迷思,找寻到表达的自信,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因为中文的传承在于所有使用中文的人,尤其是在今天,我有充足的理由去推荐我认定的好中文。

中文高于我的个人写作,历史高于我的个体存在,然而,所谓中文,所谓历史,又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单独人去点滴构建的。现在,我可以很高兴地说,我又发现了两位建设者,非常感谢她们。最后,我还想多说一句:

那你呢?你的佳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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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普通人的妙笔
写得不够好,可能是每个字不够贵
好文字







2025-09-05

不要主动对号入座


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了这样一段话,很有道理的样子:

似乎所有的人三十好几后,创作的能量都会大幅度下降。

我个人观察自己今年贫瘠的自主创作状态,得出了几点结论:

1.自己与世界达成一定程度的谅解,没有愤怒。可以好好听别人讲话了,但要自己讲点什么时,什么屁都放不出来。

2.拥有越多世俗之物,越承担不起失去的风险。开始会自我思想审查,主动避开与世界碰撞的机会。

3.固化的思维,过往积累的习惯,套牢了很多可能性」。

看完之后,我徐徐敲出一句话:原来,我...不...是...人......

我当然不会认同这段话里的观点,而且不是靠老脸皮厚,后脖梗硬,是靠我的个人实践。在写作这件事情上,我三十多岁时要比二十多岁时勤奋,四十多岁时又要比三十岁多时勤奋,也就是所谓的「创作能量」更强,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个能量究竟是储藏在哪里,脊椎还是膀胱,又或者是脚丫子缝。

但类似的话会有很多人产生共鸣,觉得说得很对,觉得分析得很深入。看到我的调侃,甚至会认为我是在抬扛,要祭出那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变态啊」。

我非常不喜欢类似的论述,尤其是那种下论断的方式,什么三十岁之后创作能量会大幅下降,什么三十五岁之后学新技能的可能微乎其微,什么四十岁之后对生活的热情会丧失殆尽......人类是一种极度关注损失和风险的生物,任何时候你对任何人说他有潜在的损失,面临潜在的风险,对方的耳朵就会立即竖起来。

这是因为在进化的路途上,人类演进得更为偏好「假阳性信号」。什么意思?一群原始人夜里围坐篝火边抓虱子烤棒骨,这时候有风吹过远处树丛,发出沙沙声,又夹杂有枯枝断裂的轻微咔嚓声,于是大家纷纷转身蹲下,手持长矛和火炬准备迎接一头猛兽突然冲出来。

结果是旺财刚撒完尿,一边在树叶裙上擦手,一边走出来---没有猛兽逼近营地,刚才的风吹草动都是假信号。所谓的假阳性,就是以为有而其实没有,以为是而其实并不是。那是不是意味着被骗了,浪费的表情,浪费了能量?并不是。因为人们并不知道下一次是真阳性还是假阳性,不妨都当作真阳性来处理,都拿起武器做好准备,于是大家就能幸存下来。

反过来呢?如果人类偏好「假阴性信号」呢?那么人类早就灭绝了。树丛发出沙沙声,大家坐在火堆边哈哈大笑:「旺财又去放水了」。枯枝断裂的轻微咔嚓声传来,大家继续哈哈大笑:「旺财脚板上的老茧还是太厚啊」---5 分钟之后,一群剑齿虎开始丰盛的晚餐---以为没有却真的有,这是致命的。

这就是为什么说那些类似预言一类的话,大家会很感兴趣的原因。这也是网上的标题党总是用《再不......你就.......了》这种标题也总是有用的原因。

因为大家关注,因为大家在意,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比如说现在我就可以凑上十条文字,写一篇《中年男子福报到来的十个身体预兆》。那么中年男子看到这个标题首先会点开看一眼,然后把自己逐条带入这十条。一旦超过 5 条就开始焦虑,然后海马肉苁蓉和一切有鞭类动物就要因此而受苦。

我不喜欢在哪里?中年男子一定有福报,大部分会有福报,这本身就是扯淡的事情。福报是否到来,和十个征兆之间的关联,这本身也是扯淡的事情。就算是真的大部分人都会福报,福报真的和十大征兆有关,具体到个人身上,个体情况差异很大,也不能一定而论。但是你看了,你看进去了,你对号入座了,你从此就要受苦。不单会受苦,还有「自证预言」在后面等着你。你先相信了,事情随后也就真的发生在你身上,而且通常是坏事最灵验。

简单说,99% 的人真的在 30 岁之后创造力下降,或者 99% 的人在 35 岁之后找工作困难,和你本人的关系都不大。没错,这可能是统计学上的大趋势,但是你依然拥有个人选择。只要你还有想法,还有行动,在明确趋势之后,你能做的事情依然有很多。多去想你能做的部分,不要分心在你可能做不到的部分上。

用我自己作为例子,我要是一早就相信了所谓江郎才尽的屁话,相信了表达欲随年龄下降的屁话,甚至是三十岁的时候就信了今天文章一开始的这些话,那么我可能真的早就停笔了。这是因为人的精力有限,每天要写点什么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去感受,去思考。但是,如果自己对号入座了,那么这部分精力会有很大一部分被挪走,挪去做逐条对照,挪去观察自己衰弱、降低的征兆,挪去自我怀疑,自我怨恨,然后进入极高能耗的内耗状态。

这自然就写不下去了。但因果关系不是因为预言在先,实现在后;而是信了预言在先,挪用精力和心力在后,于是预言得以实现。如果心不动,以一种几乎是接近于蛮横的态度活着,相当自我地活着---不去领别人给的号码,不去坐别人给的椅子,就那么安坐在自己唯一的那一把椅子上,哪怕只是个小马扎,你也坐在无人可以撼动的王座上。

这样你不单不会落入预言之中,你甚至还可以翘起二郎腿开始哼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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