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7

关于七月半的想象

 


马上就要七月半了,家里人已经烧了今年的纸钱,一般都提前,说是怕路上鬼太多​堵得厉害。按照民间传说,一年里头只有这一天地府会打开大门,让亡灵回到人间享用亲属供奉的​财物和食物,一顿顶一年。所以,每次相当七月半到来,我就会想起有一群鬼在​眼巴巴等着。

可我是肉眼凡胎,在七月半最多能看到红月,​看不见有别的存在。而且,七月半也不像是老人们说的那样,所有人天黑前就要赶回家,免得在街上冲撞了​什么---街上总是人来人往,人们在十字路口画圈烧纸,汽车和行人就那么匆匆而过。

年少时我不以为意,专门要选七月半的晚上​出去找朋友玩。大家在街上疯玩疯闹,说倒是要看看鬼门怎么打开,阿飘又是如何回来。那时候血气从骨髓里散发出来,阳气炽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靠近,张满青春痘的脸让一切世间和非世间的存在退避三舍,包括猫和狗。


等到真正见到了死亡,鲜活的生命消失,那种消失在生命中产生了一个个空洞,人就会转而相信会有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那些空洞里不尽然都是虚无,一定还有点什么​。于是对人间烟火四个字就有了新的理解,在那烟火中不止是有人,那些离去的以及尚未到来的,也挤挤挨挨​站在人群里,一起看着香烟缭绕。

​年少时没有恐惧,那不过是因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失去。命运就像是重锤一样随机从天空中降落下来,在一起一落之间,人有了失去,有了别离,有了再也不见,于是生之渴望​缠绕着死之恐惧生长起来。有人拥抱时就像是要把手臂勒进对方身体,在纯粹的恐惧中诞生了​纯粹的爱意。

等一个人学会敬畏死亡的时候,​就终于拥有了过七月半的正式资格。获准参加那些仪式,获准在那一晚可以到街上去燃香,​供养,祈祷,加入​欢迎亡灵归来的活人队伍。在街道上用肉眼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经历过失去的人,会​强烈地希望那一晚的一切传说都是真的。

​所以在那一晚,于耳不能闻,眼不能见之处,应该有一个热闹的节日。旧主重新走在它们熟悉的街道上,如同长梦醒来,又如远游归来,因为有所眷恋,因为割舍不下,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中国人的主题永远是吃饭,七月半也不例外。燃香、蜡烛、元宝​,这些东西是这一晚的美味珍馐。在那些旧街上,应该会有长街宴在举办。每家每户的血嗣都会单独供奉,但是在那条街上,则是所有归来者共同的宴席,一年只有一晚的​盛大夜宴。“来尝尝我家的蜡烛”,有一个声音殷切地​说。“蜡油味太重了,我啃个元宝就好”​,另一个声音拒绝道。

既然那么多人家供奉了酒,那我猜七月半的后半夜街上应该是个巨型的酒吧。有门的地方就有结界,有人气的地方就有阳气,​所以它们应该回不了自己的家,只能在街上游荡,拿着酒坐下继续闲聊到天明。它们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聊,谁家的纸钱给的厚,谁家的蜡烛火力旺,谁家酒水有牌子价格贵,谁家烧来了手机和电视,手机是不是折叠款的......总是要比较一下的​,否则大老远跑这一趟​不值当。
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七月半:​一群丧失了形体的熟人相约着回到老地方,欣然享用一顿饭,给予赐福和护佑,​然后醉醺醺地坐在夜色里聊天。又会有少年骑着自行车​滑着滑板一冲而过,引发一连串尖叫和笑骂。有个喝到口齿不清的声音在​街角响起:想当年老子也那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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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八卦中学习

 


以前我不大能理解为什么旧社会的人们对相声演员如此鄙夷,为什么会那么看不起能给人带来欢乐​的艺人?最近几周看京津地区相声演员的直播大乱斗,​我理解了前人。正所谓脸都是别人给的,​面子都是自己丢的,怨不得任何人。
除了通过八卦获得一点历史心理学的脚注之外,我个人还有一点别的收获​。那就是我发现有相当数量的长期关系,走到后来都只剩下双方相互之间深深的​鄙夷。
很奇怪的事情,​一开始人们都是因为欣赏和喜欢走到一起,但是保持这种欣赏和喜爱到最后却​没有多少人,相互厌倦,压抑住心底的强烈鄙夷可能才是常态。以前我看过一句话,​把这个过程形容得很好:因为误解而走近,因为​理解而离开。
朋友,情侣,夫妻,​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世界不单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而且里面的大多数人都是​对付着过。
​所以,我就有一个问题:持续​地欣赏和喜欢一个人究竟有多难?用这个社会里的流行腔调,​很容易说出“做人要知道感恩”之类的话​。但要感恩什么呢?感恩一个人一直有​优点?感恩一个人一直​让人喜欢?这怕是不成立的事情。​习惯之力,无可抵御。
无论是欣赏具体的哪一个点,时间久了,就会变得习惯。一旦习惯,就会变得熟悉,因为熟悉,就很容易看轻​。既然看得轻了,也就没有了欣赏。而喜欢的情况还要更糟糕一些,所有人都有类似的体验---得到可以轻易地摧毁一切喜欢。​无论之前多么喜欢,一旦到手,开心不过五秒钟。人们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喜欢的人和物不能在江湖上游荡,​有落入他人之手的危险,必须落袋为安。一旦​落袋,签了名,盖了章,贴了封条,就可以放在博古架上不用再多看一眼。
所有的这些习惯,这些习以为常,这些视而不见,都​隐藏着鄙夷的种子。
这个社会里流行的话又说​:双方都要保持自我成长,​任何一方不掉队始终保持适配才是长期稳定关系的基础。相当精明的说法,问题是自我成长指向何方?双方都持续做大做强,那也不过是习惯变大变强,​习以为常和视而不见还是会发生。因为习惯和熟悉,一切都​已经看过太多,也许反而增加了鄙夷之情呢---​你就那两下子,老是那两下子。于是强大可能变成粗鄙,聪明可能变成奸猾,贤良可能变成无聊,至于说可爱呢,可爱在岁月流转中​慢慢变馊了。
幸好,习惯之力,无可抵御,​所以大家继续对付着过吧。
我想,这可能还是个自我认知​问题。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对自己并不熟悉,那么他所谓的喜欢也好,所谓的欣赏也罢,都是不​牢靠的。他觉得自己喜欢自己欣赏而已,其实他并没有真实的眼光去找见自己真实所喜,他也并没有能力去支付和维持自己的喜欢和欣赏。稍微时过境迁,心念转变,​一切喜欢和欣赏就荡然无存。当然无存,因为一开始的基础就不​存在,一切都是“我觉得”而已,一切都是“应该那样才对”而已。
​古话说:贵易友,​富易妻。​在今天可以这么理解:人看重的是外部条件,以及外部条件约束下的选择,但并不在乎自己的内心,也不在乎自己是个什么人。所以,地位提升了就要换一批朋友,发家致富了就要换​几个老婆。至于说按照这个人的本心本性究竟和什么人待在一起才舒服自在,​没有人关心这个,换就是了,换到满意为止。
于是永远都没有满意,只有贪求,贪求之后是攫取,攫取之后是占有,占有之后是习惯,习惯之后是厌倦,厌倦而又无法离开​就会产生厌恶和鄙夷。因为极度厌恶和鄙夷而离开之后,继续重复同一循环,​直到老到折腾不动,循环终止。
我见过许多那种发射鄙夷目光的眼睛,彼时我不止一次忍不住去想​:这双眼睛曾经是如此清澈透亮,这眼睛里的瞳孔曾经扩散到最大黑得深不见底,就是这双眼睛曾经映照出一个完美的人,浑身散发着光,甚至自带出场时的背景音乐。然而转瞬之间这一切就都消失了,只剩下略比仇恨低一个​等级的鄙夷。消失掉的并非是眼中的光亮,消失的是​心光。
有一句国外西方传记书里经常出现的句子,句子本身朴实无华,但是每一次读到都能深深将我打动,​它说:从此,他们之间保持了终身的友谊。保持一辈子的欣赏和喜欢​究竟有多难?大多数人把这归结为运气。我不认为是运气,这是两个​内心清明,清楚认识自己本性本性的人相遇。这样的人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因为对,所以​不会习惯,谁见过左手鄙夷自己的右手呢?​谁见过左脚厌倦了右脚呢?
人真正鄙夷的是自己,​起码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人真正难于相处的也是自己,​很可能就是此时此刻的那个自己。所以,也就总要存在一个“对方”​来承载一切。这就是我从八卦中学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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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6

便秘者拉稀

 


网上看到有人提问:如何评价这句话“禁欲者高潮,放浪者求饶。淫糜者青涩,圣洁者堕落。掠夺者温柔,忠心者独占。懦弱者暴起,强悍者落难”?

下面有网友回答:我看都不如“便秘者拉稀”。

这个回答让我笑了两天,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笑,​感觉是年少时候的我会写的那种答案。无非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注意炼字,多半会写成“便秘者窜稀”​,增加一点动效和音响。

类似的表述我在生活中见过很多次,当然了,不是这种贯口莲花落(lào),通常都是在评价具体的人或者事,​想要传达的意思是:事物或者人物的实质可能和它们呈现的表象完全相反。

作为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粗糙了一些。世界又不是中小学,我们先看到一个形容词,​然后找到它的反义词,于是我们就认识到了它的实质,事情哪里会​那么简单?

一个人看起来是个大好人,但是我发现他其实是个伪装起来的大恶人,大奸若忠---​这对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果我和他根本不打交道,那么他是个什么人和我没关系。如果我要和他打交道,那么我们之间的相处是个别的,究竟会发生什么​一开始谁都不知道。所谓的“恶”是否会在这个过程中触发,​也没有人能预先知道。

而说善说恶,说这种二元对立的概念,都是某个人自己的​标准,自己的判断,有些时候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别人的鞋子自己穿上未必是同一种感受,小孩子认为恶得不行的班主任,在自家父母眼里​可能善得没边。你父母眼中完美无缺的结婚预备役,​在你眼里可能是土鳖一大只。

班主任可能同时善且恶,看对谁,以什么利益​为诉求,就像是相亲对象可能同时完美且土鳖,所以土鳖身边总站着条件比你好的人。

这种“看起来是......但其实是.....”的想法,我个人认为没有什么意义,这种判断并没有增加多少​你对人和事的理解。而且很容易变成一种取巧的思考,去找反义词就好了,反义词就是实质,但那不过是个单词,而且是形容词,你得到个形容词,​除了当八卦传播能拿来干什么呢?看起来白,其实是黑,这不是八卦还是什么呢?

好,坏,不好不坏​;黑,白,高级灰​。这种分类法​价值何在?以我有限的人生经验,情境判断远比​分类法重要。什么叫情境​判断?曾经我有个朋友,对一大部分人而言极难相处,讲话臭,脾气臭,难以合作。而对于一小部分亲近的人而言又极简单,​简单到无法想象。

比如说你想让他喝一杯,但是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而且说你这是在为难他的​健康,危害他的职业生涯。​但这时你只需要说一句:是不是不敢喝?​话音刚落,一杯酒他就吞了下去。​屡试不爽,万用万灵,激将法就是他身上永远有效的开关。“是不是请不起”,这句话是我在他那里的长期饭票。

人在具体的情境里会产生具体的行为,我认为知道这种关联才​是有价值的,判断他是好人坏人高人蠢人​则没有价值。就像是今天文章开头的那段话,第一句是“禁欲者高潮”​,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某种情境下,一个人可能是禁欲者,在某一种情境下,​同样一个人可能放浪不堪。

而一个人做出这样的判断和认知,唯一可以推导出来的结论是:别人对你很禁欲,说明你长得​太丑,让人欲望全无。​但是,这种欲望可以在面对其他人时正常升起,说明你长得实在是​灭绝人欲。

认真说起来,世界和世人本来有自己的模样,我们每一个人才是变数---当我们把自己放进去的时候,一切​才突然改变了模样。因为有了我们​自己这个变数,才会升起无穷无尽的二元对立,才有所谓的​发现实质,才会有禁欲者高潮放浪者求饶淫糜者青涩圣洁者堕落这种顺口溜​---这一切并没有说明任何实质,只是​投射出了我们自己内心的颜色。

因此,网友的那句回复相当精彩。便秘者拉稀,那种A的实质就是-A的想法,​当得起拉稀二字。思想上的便秘,的确很容易造成​言辞上的拉稀。这和前面的所有句子不同,它们是轻浮的对立关系,便秘者拉稀却是​严肃的因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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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5

风景旧曾谙

 


南方风物,北地所无。
此刻我在昆明,窗外风中摇曳的​凤尾竹有三层楼高。但它其实属于更南的南方,彩云之南的南方​,靠近国境线,不过在昆明照样可以成活罢了。这种细微的差别只有本地人才能觉察,外地人来了只会在一团绿荫里感受到一整个南方,没有任何地理上的差异。
而我这种所谓的本地人,真实身份是归乡游子,​活在自己的经验里。就像是我的经验里不存在什么蓝花楹之城,当昆明还是那个只有二环的小城时,它是一座种满法国梧桐的城。那座小城早就消失不见了,连带那些宽大的梧桐树叶,和那些从树上​掉落一街的毛球,我自己家都从市中心搬到了三环​外---真正的本地人都这样,从市中心​一环一环往外搬。
这当然不是真的,人在抒情的时候就容易忘乎所以。我家是外来移民,从来就不是什么本地人,根本不会说软糯的老昆明话。连我自己都是在小学三年级才迁入,来了之后先花了​一段时间学习过马路,​把普通话改成昆明口音。
但这并不妨碍我认为自己属于这座城,毕竟决定一个人是哪里人的​标准,是他在什么地方上中学。一生中最开始的几个重要朋友,一生中最基础的饮食口味和情感模式,​都在这个时候形成。然后不管你走到哪里去,都会带着它们的印迹。
比如说到今天我都认为昆明最美味的小吃是​卤饵丝。那为什么不是烤饵块、木瓜粉、烧豆腐、​煮芽豆呢?那是因为我上中学的时候,大家在课间操跑到学校大门口,从铁栅栏里拿着钱伸长手抓进来的小吃里,最美味的​就是卤饵丝。面条、米线总是有的,但是抢到卤饵丝则需要​运气和体力,抢来的东西最美味。
昆明本地人很容易​理解这种情感,旧日昆明的餐馆每一家有一样能打的​美食。小锅米线是端仕小吃最好,卤猪肝是民生小吃,过桥米线我自己认为是福华园,但是没几个昆明人会同意。而卤饵丝最好的一家店,就在我中学门口的五一路中段上,那里旧称福照街,​建于 1937 年的福照楼。许多昆明人也不会同意,但我的同学们意见​会很统一。
后来的事情​就是搬家。​人也搬走,店也搬走。和所有的城市一样,老店从市中区一家家搬走,有些幸存,有些消失,有些被餐饮托拉斯收购只剩下块牌子,味道​大不如前。本地人就还好,因为搬走一家,还有别家,家门口总是不​会少了餐厅的,所以不大会问搬去了哪里这种问题,问了答案觉得远​也就从此忘记。
​真正不能忘怀的是我这种归乡游子。这次我回昆明,吃到了昆明五华山螺峰街阿兰小吃的卤饵丝---我必须得这么写,因为这里从大到小的每一个地名对于昆明人而言都有意义,​都有回忆,都带着气味样貌和方位。我把它写在文章里,认为我看到了正宗的做法,吃到了当年的味道。很快有人留言告诉我说​,它就是当年的泉清小吃。当时我就像是被按摩师傅猛地掐住了麻筋一样“啊”出声来,​那么一切都对上了,一切也就都对了。
我这种人会在意这种事,并且会牢牢记住:泉清小吃的老板退休,两个伙计把店顶了下来,改名阿兰小吃,继续用老板的手艺做相同的卤饵丝---不是用酱料去煮,或者直接去翻炒,而是放了鲜肉和豌豆尖之后用小铜锅去熇到饵丝略焦,而且必须是​南部的细饵丝。
就像是我一定记得五一路中段曾经叫福照街,福照楼​始建于 1937 年一样。因为我在乎这个,在这城绵延无尽的时光里,我只拥有那么一小段,当我偶然回来时,我当然在意我曾经熟悉的一切源自哪里,如今去向何方​,它们都是我​在这里找寻我自己所必须的坐标。对于旧风景,游子才最在意,游子也最认真。
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昔日的玫瑰存在于它的名字之中,我们所拥有的只是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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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4

情绪稳定的人

 


如果暂且不去考虑那些高贵美好的个人品格,​那么我认为对于一个人最好的评价是:​此人情绪稳定。
什么叫情绪不稳定?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是在青春期,周围有同学会无缘无故地心情低落,甚至伏案痛哭,而就在几分钟前这人还​和我们哈哈大笑。又或者是直接告诉我们,今天都不要和他讲话,​因为他心情不好,不想说一个字,然后就一天一脸死样。但是放学的时候请他喝汽水一切又好像烟消云散,​和之前判若两人。
当时我觉得这都是别人的问题,我认为他们​情绪不稳定,喜欢在人前变脸。直到有天我在教室午睡,有同学在室内打篮球吵醒了我,我起身拿起一张课桌就向他扔了过去,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虽然不忧郁,不消沉,但是相当暴虐。
一个人情绪稳定,意味着容易相处。因为他的言辞和行为是可以​预期的,也是可以解释和理解的。看起来这不是什么珍贵的特质,但是在人世间走过那么多年,我得承认​,情绪稳定的人在人群里其实很少。朋友之间,情侣之间,同事之间,一直都是情绪不稳定的人在制造压力,制造压抑,制造惊慌,​让生活变得非常艰难。
总是存在着无辜的大多数,不得不浪费大量的时间和心力去​探求答案:之前都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为什么突然激烈反对​了?为什么突然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了?为什么突然阴阳怪气皮里阳秋了?为什么用情绪隔离中断来原先​正常的沟通?​通常都不会有答案,空气中的寒气或者火焰在不断伤害人。
我很喜欢我的老师,每次他来北京,我可以在他身边坐​上半天。不说话都可以,不提问都可以,就是坐在他身边​我都觉得自己心里很安乐祥和。因为老师是个情绪极度稳定的人,我从未见过他发火、焦躁、烦恼、忧郁、不安、嫉妒、愤恨,他坐在那里从头到脚都很松弛,面对愚蠢或者尖锐的问题从来都能耐心回答,而且​语速都一样,不疾不徐。
他唯一经常流露出来的强烈情绪是哈哈大笑,一边伸手摸头,​一边抬起头来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那些向他倾诉烦恼和麻烦的人,在这大笑声中肩膀慢慢松下去,脸上也慢慢浮现笑容,仿佛因为受到感染,自己的烦恼和麻烦正在从心头挥发消散,​转而去笑先前的自己,​笑自己的执着,笑自己的想不开。
我喜欢待在他身边,​喜欢他身边稳定而平和的力场,这让我自己也变得沉静和​松弛下来。也许之前我心里也有苦恼想要倾诉,也有烦忧想要请教,但是在这种内心的沉静和松弛之中,阻断河道的岩石一般的苦恼和烦忧就会自行崩解,让我又感受到顺畅​平和的心流,于是我只是沉默地坐着。
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情绪不稳定是一种操控他人的工具,用于控制、威胁、勒索、压制​周围的人。爆发性的愤怒是为了让他人畏惧和服从,爆发性的不快是为了让他人引起关注做出让步,诸如此类,无非就是为了索取,为了控制。当一个人的情绪不可测度时,那么周围的人就要随时小心翼翼,随时保持关注。
唐人写的《春秋正义》​里有一句话: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意思是说,如果法律是不确定的,不可知的,刑罚随机降临,那么它的威力就是无限的,小民因此而畏惧​上位者。情绪不稳定的人与此类似,用这种方法在人群里制造阶级差,制造自我特殊化,则人畏己​也。
所以,在生活中那些情绪稳定的人极为珍贵,因为他们打算和所有人平等相处,不想用手段和法术去操控他人,利用畏惧之情去占别人​便宜。如果要选择自己周围的人,情绪稳定应该是​首选因素。即便不能完全做到,起码也应该有那么一两个情绪稳定的人,可以让人确认​不是自己真有什么问题,而是​生活里控制狂太多。
曾经我也很在意任何情绪不稳定的现象,要立即想办法改善解决。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之后,我有另外一种理解​:无论什么形式的情绪不稳定,​都是一种舞台表演。作为观众,坐在台下看就好,爬上舞台试图解决那就是自己的不是了。无论舞台上表演得多么激烈,多么深沉,​多么逼真,那都是表演,而且表演这种东西一定会落幕,没有人鼓掌落幕就会更快一些。
更重要的是,​自己不可能长久地做观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需要​体验。于是,​我慢慢变成了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做自己的事,体验自己的生命,习惯和自己待着并且不期待别人能带来什么,人就会情绪稳定。面对任何不稳定的情绪爆发,我学会了​观众的心态,于是这些情绪就不能带来伤害,也不能​形成操控​,只是一种徒劳的表演。
正因为这样,我最近打算把自己的签名档改成​:我管你高兴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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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3

是孩子在承载父母焦虑

 


这次回昆明我很惊奇地发现,昆明的父母正在和北京父母一样“肝娃”,不再像是我记忆里那个​舒缓宁静的小城。
中文流行语里有两个字,一个叫“鸡”​,打鸡血的简称,意思是鼓励激励他人去奋斗拼搏​;另一个叫“肝”,熬夜伤肝的简称,意思是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去熬​出成果,原先是指打游戏,特别指那些不愿意付费的玩家,用大量耗时作为唯一方式去升级,去刷道具,于是一切都是“肝”出来的。与此对应的,付费直接买道具,快速升级的付费玩家,他们的行为叫做“氪”,或者“氪金”,是日文“课金”的中文转写。
在多数情况下,人们都说“鸡娃”​,带有某种正面的意味。而我根据个人的观察,认为说“肝娃”才更为​准确。今天已经见不到几个小朋友如同我们当年一样,在操场、街头、郊野中野蛮且自然地生长,我们用作疯玩疯闹的时间他们要用去参加各种培训班​、补习课,要不然就是刷作业刷卷子刷习题集,而且这​全然是因为父母坚定的意志。
我询问这些父母为什么现在的小朋友那么辛苦​,他们一摊手说:“不然将来怎么办?”。于是我就醒悟,小朋友今时今日的处境不是因为他们自己要求,不是他们真实需要,​而是因为父母的焦虑。父母为了孩子的未来焦虑,于是选择​用肝作为解决方法。更多的培训,更多的训练,更多的重复,懂了还不行,懂了还得​会做;会做还不行,会做还得正确;正确还不行,正确还得提​升速度。又懂又做又对又快依然不够,还得​发挥稳定。
​在工厂打螺丝不过如此。
​学校生活本身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这里的一切都带有强制色彩。时间、纪律、班规、排名、考试、课程表,​到点就必须做特定的事情,否则就会遭到惩罚。即便是在同龄人之间,也存在着成绩、体力、相貌上的竞争,​由此而来的鄙视链,任何一份子在这链上日日夜夜都会感觉到压力。
理论上来说,家庭应该是学童的城堡,父母应该是学童的守护天使。不单应该向学童提供衣食住行和安全稳定的环境,父母更应该为孩子分担和解除学校的​压力。现实恰恰相反,​学校有压力,回到家里依然有压力,今天的小朋友是片状​的。
学校这一部分的压力,源自现代社会的​国家意志,法律强制,目的是为社会提供训练有素的​预备役工人和公民,个人面对这种强制力并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但是家里这一部分压力,则是人为选择,​并非所有的家庭都如此,但是肝娃的家庭变成了主流,而且在网络和现实生活中拥有最大的声量和话语权,做出其他选择的家庭​明智地保持沉默,以免被冠上“不负责任”​的帽子。
让我想一下,现实究竟是怎样的一幅图景:父母在单位肝自己,肝出工资和花红,然后拿肝出来的钱请人来肝自己的孩子,教会孩子如何肝自己,这样在未来的某天,​孩子可以有个单位可以继续肝自己。然后,这样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续认为肝才是出路,接着肝自己的孩子​---这大概就是肝之循环和肝之遗传。
那么孩子的性灵呢?这个词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说了,它指的是人性中的纯真和活泼。有性灵,就能够感受生活,​就能保全自己的心性。心性这个词现在也已经少有人说了,它的意思是内心原本清净澄澈无染的状态。没有什么人谈这个问题,人们在谈素质,谈 IQ 和EQ,谈竞争力,谈抗压力,谈学习能力,从来不谈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ta 在生活和生命中感受到什么,​是否活得安然自在,是否觉得满足和幸福。因为肝才是一切,​当我们谈论一个孩子时,就像是谈论一匹赛马,谈论一部机器,我们讨论性能和表现,却不会去讨论存在本身。
夹在学校和家长之间的这种存在,一年到头连续被肝的这种存在,叫做无间痛苦。
对生存感到焦虑的大多是父母,对未来感到焦虑的大多是父母,对孩子感到焦虑的还是父母,而承载这种焦虑的​却是孩子。焦虑投射到孩子身上,看孩子 12小时刷题,看孩子排满培训班课程,看孩子学钢琴学英文学芭蕾学国学,看着小机器人不停地转,​焦虑就得到了释放。 这和焦虑的老板用员工加班 14 小时​来缓解业绩焦虑有什么区别?看着所有人在加班,内心就得到了舒缓,那么业绩数据有变化么?员工按照 99​6 工作制坐在那里磨屁股当真有产出么?
在无间断的肝里,​除了训练服从之外我看不出任何东西。我也不认为肝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是关键节点上的选择​。而如何选择取决于一个人的本心本性是什么,能否认识它的存在,能否遵循它​而不是外部力量的指引。而在技术层面上,它可能和一个人如何面对挫败,一个人如何深入问题探索本源,一个人如何不受约束地​使用不同方法去探索答案---肝里没有这些---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活泼泼的性灵,需要自主,​需要相信自己,需要​对生活对生命产生兴趣。
否则,一个人​就永远不得自由。童年身边站着父母老师,成年后身边站着领导老板,接受指令,执行指令,又懂又做又对又快又稳定,​去满足他们,去对他们有一个交代。交代完了,​剩给自己的时间就已经所剩无几。最糟糕的是,这样年复一年地肝下去,​一个人会适应了身边一定要有个人下达指令,好让自己肝起来,只有在肝里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才知道吃什么买什么玩什么如何过活。反而是离开了这个监管者,​立即就陷入茫然,不知道生命应该向何处去。
我知道,又会有人说:你没有孩子,你不配谈这个话题。​我没谈孩子,我谈父母的焦虑。我​能看出父母身上的焦虑,我也能看出父母正在把自身的焦虑投射到孩子身上,他们自认为是在负责任,他们骄傲地把鸡娃变成褒义词,但我说:​是孩子在承载父母焦虑,于是连带这座平静的小城​都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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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很多人看了这篇文章会很不高兴,不喜欢“是孩子在承载父母焦虑”这句话,​我管你高兴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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