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31

偶发火爆


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自己写了许多文章,每一篇阅读数寥寥,但是突然会有一篇爆火,流量上升几十上百倍。看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能算是自己写得很一般的文章。之后自己试图复制成功,再写类似的文章,却发现如同石沉大海,波澜不兴。

这里我想用我很喜欢的乐队 Zazazsu(砸砸猪)来做个解释。Zazazsu 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也写过很多张专辑,一直到今年她们才突然火爆起来,火爆的原因是那首《爱河》,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一下子变成了抖音配曲的第一名,霸榜数周,全网播放量上亿。

《爱河》来自她们去年年底发布的新专辑《第一千夜》,也是我个人的 2025 年年度专辑。你要我说的话,这张专辑里最好的一首歌是《雨后的哲学家》,很明显是用心之作,无论词曲都要高过《爱河》一头。但很遗憾,最终流行起来的是《爱河》,人们就是喜欢爱情,喜欢火车,喜欢天涯,喜欢月下,喜欢永沐爱河,不喜欢探索自我,也不喜欢不管不顾雨中上路。

Zazazsu 明年还能写一首《爱河》出来吗?她们明年的新专辑还能制霸抖音排行榜吗? 谁也不知道。作为创作者,我的看法是她们多年来一直在探索各种可能,然后她们对于自己的创作有所要求。从她们的本心而论,是想写《雨后的哲学家》这种歌,认为这是自己真正想要的表达的东西。《爱河》是个副产品,在探索过程中,偶然碰到了「智者不入爱河」这个概念,等了一年多之后随手写了出来,结果大受欢迎。

我的意思是逻辑不能倒过来。因为想写《雨后的哲学家》,于是偶然收获在了《爱河》,这是逻辑顺序。想要写《爱河》,想要人人都会喜欢,那么很可能既不能得到《雨后的哲学家》,也没有可能得到人人都喜欢的《爱河》---不需要我举例,有多少人每天都奔着「人人都喜欢」去的,结果呢?又有多少人因为偶然一篇文章火爆了,奔着「再创辉煌」去的,结果呢?

成功是一种副产品,对大多数人来说情况就是如此。

人们去做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参照没有什么建议,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在自己付出心血付出努力之后,看到应者寥寥,就觉得很失望,觉得自己很失败。这种想法是错的,用「寥寥」看轻「应者」的想法根本是错的。

在这个世间,自己有什么喜欢的事是极为难得的事情,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居然也有人喜欢,这是更为难得的事情。在事情起步的阶段,如果有人喜欢自己,喜欢自己做的事,愿意肯定自己,愿意持续关注,这些人就构成了自己的基本盘。基本盘很珍贵,许多人做了一辈子都只有一捧随风而散的沙砾。

为什么说在起步阶段,基本盘人数再少都很珍贵?这是个纯数学问题:

你个人喜欢什么事情,全世界有 80 亿人口,同样喜欢的人在数学上应该至少有几百万几千万。你加上你的性格,你的品味,你的经验,把事情做出来,同样全世界也会有十几万几十万人喜欢,也能够欣赏。所以,不是没有人,也不是人数不足,你的受众是完全足够的。那为什么你看到的是应者寥寥呢?这又是个经济学问题---

因为筛人这件事很昂贵。在全球范围内哪怕有 1000 万人是你的潜在欣赏者,这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但是他们分散在 80 亿人里。你在找他们,他们也在找你。而你想把 1000 万人从 80 亿人口里选出来,这件事情本身就贵得不得了。你就想一想吧,打 80 亿通电话,发 80 亿张传单,或者做 80 亿人都能看到的广告,这需要多少钱?筛选是困难的,也是昂贵的。

所以我们看到,做音乐的去某个平台,写小说的去某个平台,为什么?因为这些平台做过一轮粗筛,来的人都是喜欢某件事的人,喜欢音乐,喜欢看小说。你去到这样的平台,在粗筛过的人群里发布作品,找到喜欢自己的人就要比在街头巷尾、地铁站口拉人要容易许多,便宜许多。



但即便是平台,对于个人而言也太大了,筛选成本还是很高。那怎么办?就只能靠人际传播。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你找到一个喜欢你的人,意味着在他 150 人的人际交往圈里起码会有三五人同样喜欢你。成本高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就只能用时间来削平成本。你得经年累月地持续做,形成一小群喜欢你的人,他们构成你的基本盘。因为基本盘存在,而且长期存在,他们去影响自己周围的人,从 150 个人的人际交往圈里把那三五个人拉过来。

这个过程一开始很慢,很痛苦,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是越往后随着基本盘不断累积和扩大,这个速度会越来越快。换句话来说,Zazazsu 在 10 年前第一张专辑的第一首歌就写《爱河》,应该不会有今天的结果。因为没有多少人知道她们是谁,也没有多少真心喜欢的人给出强力的背书,她们和她们的这首歌就会像是每天千千万万首新歌一样,一闪而过。

我已经用数学和经济学做了分析,现在你应该能够理解基本盘的珍贵。如果能理解这一点,那你也就能理解偶然的火爆一点不重要,它唯一的功用是证明你具有走火或者流行的潜质,说明你之前的路数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你的基本盘,每天都来看你,每个作品第一时间欣赏的那一小群人,损失一次火爆的机会没关系,但是这一小群人里谁转身离开都是巨大的损失。

每天有三十个人来看,那你就主要写给这三十个人看。有一百人也是如此,一千人还是如此。突然有天来了一万个人,一万这个数字不重要,留下来十几几十人愿意继续看,这几十个人才重要,因为他们扩大了基本盘。至于说一万人的那一天,可以直接忘了,无需在意。服务好自己的基本盘,这样的偶发火爆频率会越来越高,原因是基本盘的人数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能引发人际传播,形成链式反应。如果基本盘人数稀薄,传播路径和半径就会很短,在触达足够大的人群引起爆发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反应。

同样的,你想要做个什么人,也需要这样持续做下去,找到欣赏你做人方式的基本盘。你要做什么事,也需要这样持续做下去,找到欣赏你做事方式的基本盘。时间是这里面最关键的因素,就像是每年雨季我卖云南松茸和鸡枞一样,松茸需要八年时间,才能从十四亿人里找到足够多真正喜欢松茸的顾客,而且是刚好喜欢我选品方式的顾客;鸡枞则需要九年时间,才能从十四亿人里找到真正喜欢油浸鸡枞的顾客,而不会问「为什么你的价格是别人直播间十倍一类」的问题。

而在我写作近 30 年之后,也有一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应者寥寥的情况。比如说我请读者们分享一下黄昏时分的照片,这种文章的阅读量只有正常时候的三分之一。但我不在意,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些愿意分享风景的读者要比那些前来「读干货」、「学高手」的读者更为重要。干货哪里都有,高手满街都是,人们来了又去。但是愿意看风景的人,愿意看风景的心却很罕有,他们可以通过一篇文章的照片回复彼此看到这件事很重要,哪怕他们人数少,但这件事值得做,也必须去做。

所以我如此任性,却可以一路写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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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30

你最近在听什么音乐

 


你最近在听什么音乐,这个问题可以永远问下去。它要比「你最近在忙什么」、「你最近是什么心情」要含蓄得多,但是答案可能反而要准确得多。话语总是可以用来掩饰,而音乐本身却毫无遮掩。

我之前听了一段时间爵士乐,上世纪四十到六十年代的作品居多,乐器演奏居多。和怀旧无关,我只是单纯喜欢那个时代的音乐上会闪现出来的金色光泽。这几天我毫无征兆地跳进了City-Pop, 同样也很喜欢,不过这一次是真怀旧---这些音乐的确让我强烈地回想起八九十年代,那些一切向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在网上讨论音乐通常是一件相当失礼的事情,因为看起来每天听音乐的人数量惊人,但许多人都只是当作背景音乐来听。这几年加上算法的劫持,很多被关在小房间里的人认为自己每天听到的音乐,就是全世界都在听的一流音乐。最后是某些音乐是无法拿来讨论的,比如说古典音乐,你在其中听到了什么全是你自己的事,无法描述,无法分享,共鸣都是单线的。

所以当一个人要讨论某一种特定的音乐,特定的流派时,其实绝大多数人并不会感兴趣。别人毫无兴趣,你这里还要继续说个不停,这当然是一种失礼,和公开讨论毕业院校或者身高没有多大区别。

但我觉得 City-Pop 很美好,这一点理由足以让我不去在乎失礼与否。尤其是当我得知小田和正那首《突如其来的爱情》也在 City-Pop 之列时,我感觉是手里的一个碎片终于找到了整块拼图版,握在掌心里多年,如今终于可以把它放回原位,然后看到一幅更广阔的全景图片。

词语解释里说,City-Pop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到八十年代日本达到经济顶峰之后,日本音乐人结合soft rock,funk,R&B,Jazz,boogie等等音乐风格,创造出来的一种流行音乐。因为它融合了太多种音乐风格,所以只能说是一种相当宽泛的分类。而归入同一类别的共同特征是这些音乐都在描述都市生活,讲述都市人的精神和情感状态,在形式上都非常优美流畅,节奏感强烈。

90 年代日本经济崩坏,进入失去的三十年,City-Pop 也变成了历史遗迹。到了 2010 年左右,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通过互联网 City-Pop 开始复兴,并且很快和互联网的赛博文化结合,衍生出了蒸汽波这种全新的音乐类型。到今天,City-Pop 历经十多年的复兴,依然是一种小众音乐,任何一首网络口水歌都可以在流量上对它实现直接碾压。但我很喜欢,我才管它。

转眼之间,我就在所谓的超级城市里生活了快 20 年。当下的流行歌曲虽然很多,但我认为没有多少真正关注到都市人,表达过都市生活。乡村民谣,农业重金属,锈带街溜子嘻哈,发廊流行乐,然后加上抖音神曲,我不评价,但我的确没什么兴趣,歌曲表现的东西距离我太遥远。这么多年听下来,我就觉得宋冬野的《安和桥》算是一首,汪峰的《北京北京》也算一首,无限伤感和失落中却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City-Pop 解决了这个问题,它几乎是海量的供应。都市生活里你所能想想都额场景,你所经历过的情感和感受,都能找到对应的歌曲。甚至是人和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关系,它也做了不同的诠释和表达。所以这些音乐对于我而言很好听,随便就能连续听个几十首。

关键的是 City-Pop 被时光封印这一点。它出现在日本的黄金时代,随着经济崩溃也就随之被封印。而作品本身不会感受到时代的变迁,City-Pop 迅速式微,停留在了曾经灿烂的昨日。于是今天听起来依然是那么美好,依然充满了憧憬,依然有一种勃勃生机,似乎根本不知道后来世界变成了这样,变成了今天。

今天写不出这种音乐来,就像是如今的原班人马拍不出当年的港片一样。一个时代,一种生活,背后是一种精神在做支撑。所以最近我看小女歌手扯着嗓子唱什么我无法无天、我混世魔王一类的歌,就笑得肚子疼。没苦硬吃,没血硬撑,这怎么可能呢?上一次笑成这样,还是听到「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这种莲花落号称封神的时候。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音乐。作品可能有高下,喜欢却没有,自己真喜欢就好。我现在就很喜欢 City-Pop,我认为它就是写给都市人听的歌曲,我从中能感受到消逝的美好、乐观和活力,我还能同样共鸣几十年前都市人在大都市生活里的感受。甚至还能发现背后隐藏的事实:City-Pop 汲取了各种各样的音乐风格,拥有如此的眼界,拥有如此的胸襟,这种拥抱本身就很珍贵。

生活在一个荒谬的世界里,每一天都在目睹闹剧,还好有音乐,还好有 City-Pop。无论世界变成了什么模样,它们被封印了在了昨天,不再改变---按下播放键,歌手们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继续没心没肺地唱着。坐在音箱前的人听着,无论世界如何变化,都市里的生活和心情却总是类似,为曾经的活力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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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9

粉丝的劫持

 


粉丝肯定是要劫持正主的,时间早晚的问题。因为实在是忍不住---既然大家那么熟了,既然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了,既然之前你也习惯了满足我这样那样的要求了,那么,为什么不干脆臣服于我的控制呢?这才是世界上最大号的最好玩的玩具,这才是世界上最有趣最有成就感的游戏。

我自己一直都有一个想法:这个世界就是个意志的角斗场。究竟是谁听谁的,在学校、在单位、在恋情中、在家庭生活中,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只要是人,就忍不住想要让自己的意志得以舒张,然后就会忍不住凌驾于其他人的意志之上,最后则是想要彻底操控对方。人们经常说的 PUA,只是这意志角斗场的一个角落而已。

所以我从第一天开始,就反复陈说:我没有粉丝,我这里只有读者。

读者和作者关系是有明确界定的,粉丝和偶像关系则不然,边界相当晦暗模糊,而且很多人从日韩没学到任何好,它们的偶像工业那一套糟粕倒是学了个十足。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支持你,因为我是为了你好,这部戏你不能接,你现在必须减肥十公斤,这个导演你不能合作,你的造型设计师必须开除,你现在的经纪团队必须换人,你必须澄清自己有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这是什么?我认为这不是粉丝,也不是风扇,而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集里讲到过的「海老人」,一种古怪的邪恶生物,看起来像是个皱巴巴的老头,总是从身后悄悄摸上来,然后猛地跳上到受害者背上,迅速爬上去,骑在对方脖子上用户双腿牢牢箍紧就再也不下来。海老人控制着对方做这做那,去这里去那里,直到这个可怜人精疲力竭而死为止。

航海家辛巴达遇见的只是一头海老人而已,如果是一群海老人抢一匹坐骑呢?如果是一群海老人骑在一根脖子上呢?什么中华民族的羊蝎子能够承受这样的重量?


海老人千里走单骑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粉丝一旦成团,就有嗅觉灵敏的人闻到了其中利益的味道,然后是权力的味道。于是曹操化就难以避免,必须挟偶像以令诸粉,体验一下金钱和权力的滋味,千奇百怪的事情也就层出不穷。大小粉头迟早要和正主摊牌,要论一论究竟是谁说了算,谁应该听谁的才对。

那么多年里,我没有什么粉丝群,没有什么线下见面会,就是不想让单纯的作者与读者关系变质。当然,有一个强大的粉丝团体7✖️24 小时为我做宣传,做推广,做数据也挺不错,会让我更出名,看起来更有「网络影响力」,也更有「个人商业价值」。可惜我这个人很鸡贼,通过我自己对生活的观察很早就得出一个结论:

单纯拥有名声,单纯拥有财富,它们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只会让自己变成一头越来越肥的肉猪,而且是站在聚光灯下的肉猪。肉猪只有一个用途,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在等时间而已。

所以,我觉得和做一头肉猪相比,做一条柴狗可能更合适我一些,努力提升食用成本,竭力降低食用价值,这样距离砂锅也就能远一点,脖子也就能轻松一点。

作为一条柴狗,我想这么说:当有人走进你,说「我很喜欢你」,「我很欣赏你」的时候,这就已经瞄准了你的背,准备盘你的脖子。因为在这个世间,讲出这两句话之后的人,罕有不提出要求的。希望他人喜欢,希望他人认同,希望他人尊重,这是人性,也是人性弱点。是弱点就会被利用,你知道这个弱点,我知道这个弱点,神奇的是,每次利用这个弱点的时候它却多半能奏效。「我喜欢你,所以你要听我的话」,这个逻辑不对但有效。

结论就是大家不要走得太近,距离保持在能听见这些话,但是绝对不至于对方可以一步就跨过来,跳上背,骑上脖子的程度。最好也不要有什么粉丝,更不要有什么粉丝团,有了也不要打什么交道。严格意义上来说,粉丝算是个人眷属的一种。个人眷属是一种背负,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同时背负5 万个爹10万个老婆50 万个儿女。只是这重负隐藏在「很多人爱我」、「很多人关心我」、「很多人支持我」、「很多人需要我」的幻觉里,不容易觉察得到。

众生因为一个目标而聚集在一起,就会产生强烈的愿力。在这愿力里,掺杂了浓郁的红尘气息。红尘气息是一种染污,由此产生出许多纠缠许多羁绊许多恩怨许多因果来,于是人就遭绑缚遭控制不得解脱,劫持也就迟早会发生。最后,一群海老人骑在肉猪脖子上,驱赶它奔向肉联厂。在附近山坡上,一条柴狗静静看着这一幕,转身钻入密林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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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8

无奖励人生



在生活了近五十年之后,我有个私人感受,也不知道对不对,那就是在东亚社会里普遍存在着的是一种无奖励人生。

期待很高,要求很多,标准苛刻,判定严厉,然后做到了也没有什么奖励,更不用说阶段性达成会有什么奖励。因为一旦你做到了,只能说明期待正确,要求正确,标准正确,判定正确,一切都只是证明了他人的正确性,至于说你?你正确地执行了它们,仅此而已,还想要什么奖励。

这是底色,表面当然也会刷一层糖霜,比如说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宝宝真棒」。讨厌的理由之一是虚伪,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通常是无关痛痒的屁事,但是用了最为夸张的表达,这就导致话语失去了力量,谁都能觉察后面的敷衍和言不由衷。而等到真正需要赞扬的时候,真正需要听到从内心发出的声音时,已经没有言辞可以承载。

讨厌的理由之二是这句话并不真的指向「宝宝」,它大多只会出现在自我满足的时刻,也就是「宝宝」听自己话的时候。那么说这话的人就是马语者,狗语者,不会是猫语者,这些话只和驯服、控制有关,和赞美鼓励无关。猫是一种独立自全的动物,你和他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们要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心意。所以,虐猫的人总是很多。

既然是在过无奖励的人生,那么人也就迟早会认识到关于话语,关于期待,关于各种羁绊的真相:和自己无关。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听不听是另外一件事。你爱怎么期待就怎么期待,我怎么去做是我自己的事。至于说先天的羁绊,每一根线都需要认真审视,在后天重新依照自己的心意慢慢建立。


这是因为唯一可以发放奖励的人就是自己。所有人可能都有过一种相同的经历:当你心满意足达成某个私人目标的时候,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可以去分享。不分享的理由可能是他人无法理解你在做什么,也可能是你预判自己从他人那里得到的不会是肯定和赞美,更多的是质疑和反问。所以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呢?你紧闭着嘴,满心欢喜地沉默着,幸福的电流在身上麻酥酥地来来去去流转不停。

对自己发放奖励的前提是你知道你在过无奖励人生,你清楚你人生中的大量任务都是别人下达,你明白各种各样的期待和各种各样的目光构成一张罗网,而你自己在知晓这一切之后觉得还是满足自己更为重要一些。这件事情很紧迫,因为你得先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一旦你想明白之后,你才可能用从容的态度去面对那些外来的任务,他人的期待,还有人群理所当然认定的生活模式。对于你自己,也才有可能驱散因此而来心理上的沉重罪恶感和恐慌感---因为你让他人的期待落空,因为你行的路可能和人流的方向不同,因为你意识到自己突然落单,周围空无一人。


你从周围空无一人出发,倒回去重新看待一切,人世就会翻转过来,你会看到从出生到现在,你所获得的所有奖励,真实的奖励,不是「你真棒」那一种。什么人,什么事,曾经给过自己奖励,它们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这时候你决定要和它们建立起联系,那就会是真实的联系。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也是过去你验证过的结果。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你可能会发现它们数量稀少。这同样也是一种真相:其实你不需要有那么多人和事围绕着自己,也不需要去围绕着那么多人和事转,支撑自己人生的东西是很有限的几项。重点从来不是数量,也不是繁忙,而是有效和真实。许多人终生保持自己的忙碌和身边的热闹,那是因为他的人生里无法和自己单独待在一起,哪怕是一小会儿,所以他会躲进忙碌里,躲进热闹里。

习惯于无奖励的人生,然后就要习惯于自己给自己颁奖。这件事容易得很,快乐得很。要么你从未给自己颁过奖,过着干燥的人生。要么你试着给自己颁发一个小奖,试着从正面肯定一回自己,然后这件事就会越来越顺手,人也就会越来越快乐。等别人颁奖意味着要和他人比较,要论高低输赢,自己给自己颁奖意味着没有第二个人,你只需要和昨天的自己相比就可以。而这种比较的神奇之处在于,你不单可以通过它发现自己在持续前进,你还可以通过它不偏不倚认识真实的自己,无需他人的评价,你自己就是知道。

就像是王小波《一头特立独行的猪》里的那头猪,就像是沈从文《无从驯服的斑马》里的那匹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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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6

宅人的状态

 


有读者问我,话说的很婉转,大概意思就是你这么一个人整天宅在家里,会不会造成什么问题?我回答他说,应该是这样的,不过我很幸运,在我开始宅之前很久,就已然变态了。

这里我有一个例证,发生在 11 年前的 2014 年 2 月,当时我在深圳创业。有天我发布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我的宠物裘德先生》。大家不妨点开这个标题,进去看看是什么宠物,当时我又说了些什么,可能会对理解「变态」两个字有所帮助。

当时我的内心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我还有一篇文章,标题是《我正在雨里吃车仔面》。网上有一句名言,应该是出自德国哲学家歌德:「未曾在长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在当时的我看来,长夜里痛哭太过奢侈了,应该省下哭泣的气力去填饱肚子,比如说来一碗 711 的车仔面,这样第二天才能接着干活。

创业压力巨大,内心日夜煎熬,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用废弃的快递单,搓了一个「宠物」出来,给它起了名字,带着它在家里到处拍照,然后还写了一篇文章,正儿八经地把它介绍给读者。你想一下,这两件事情是同时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你要怎么去理解?

所以,一个人宅在家里本身不构成一个问题。那个宅人如何应对生活才是个真问题。

我不觉得宅有什么难度,也不觉得有什么苦处。和十多年前那一段时光相比,这种宅生活可以算得上是美好。不过,重点并不在于今昔对比,也不是忆苦思甜,利用对比来获得内心的平复。重点在于当年在那样状况下,没有耽误我手搓宠物,拿来和读者开玩笑。对,当时我自己肯定是笑不出来的,但我还是想办法让别人笑一下---只因为我发现了趣味,这种趣味不能是我一个人独享。

然后就都过去了。十多年后回想那一段时光,感觉只是一阵轻烟飘过。曾经以为熬不住的难,受不了的苦,背负不动的压力,全部都自己消散了。时过境迁多年,想不起那些难,想不起那些苦,我却还是会偶然想起裘德先生,而且每次想起它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我想我可以这么比喻:我们每个人来到地球,甫一降生,就被囚禁,然后判处死刑,无一例外。最后都是死刑,之前囚禁的时间或长或短,没有定数。那么,在这段囚禁时间里每个人的选择会有不同。有人会极度绝望沮丧,一天天挨着,等着。也有人会想一想,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在墙上写诗写文,在牢狱里唱歌跳舞,先过好这一天这一刻再说。

宅在家里也相当于是一种牢狱,而且是套娃牢狱,在世界这个大牢房里给自己又建了一个单间囚室。但是所有的门和栅栏都无法阻拦心,心在一瞬之间可以遍及宇宙的每一个角度,在无尽的时光之流中自由穿梭往返。这颗心如何作业,决定了个人感受如何,也形成了真实的个人处境。

心觉得这种生活是一所牢狱,那它就是牢狱,人就会感觉到不自由,就会受苦。心觉得这种生活就是一种生活而已,那它依然有不自由的成分,但人可以暂时把它放在一边,依然可以在其中找寻乐子,找寻意义。

旁人看起来,这个人宅在家里,为钢筋混凝土所包围,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只能选择做有限的事情,觉得这样久了会有大问题。而在宅人眼里,门外的人在更大的牢狱里,整说言不由衷的话,做违背心意的事,演莫名其妙的戏,结交不着四六的人,挥霍原本属于自己的时间在不想干的人和事上,自己却毫无觉察,这才是极大的问题。

彼此对立着看待对方没什么意义。在对立之外,无论是宅人还是非宅人,都有一部分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部分人都在各自不同形态的生活中找寻到了乐趣和意义,这应该是个事实。重点是人,人是个怎样的人,不在于处所,不在于环境。

小时候看苏东坡酿蜂蜜酒,做红烧肉,觉得这个人很有趣。长大了看过他的传记,再回想这些事,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年纪再长一些,悲伤的情绪都变得很少,更多的时候是感觉到寂寥。到了这个时候,又觉得蜂蜜酒真的甜美,红烧肉真的醇香,可以抵御从八面吹来的寒风,是人生里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在酿,重要在红烧,重要在一些具体的动词和具体的名词上。

我的宅生活主要由动词和名词构成。有形容词,我尽量不去动它们。也有副词,我尽量控制别去夸张。不去动形容词,人就不容易同情自己。少用副词,生活就能保持相对真实的尺寸。名词产生意义,动词催生行动,人就可以那么一直待着,不去磨损别人,不被别人磨损,也不被自己磨损。于是世界不会变大,也不会变小,它还是原来的尺寸和样子。

你问这是什么一种状态,我说这是自然显现的状态,而且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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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5

原生家庭之苦


昨晚我在网上写了一段话:

「人们讨论自己的陈年旧伤时会是什么态度?生活中遇不见断手断脚的人,那就去盲人按摩店,大家熟悉之后你肯定会听到他们自己某天谈起当初是怎么失去视力的。很平静,很平淡,很简单直接,就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事实,或者是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当年的伤痛,以及这种伤痛到今天都在影响他们的生活。这些人和这种伤痛一直在打交道,带着它,背着它,随时承受它,最后他们形成了一种漠然和疏离的态度。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但是猜想在背负那么多年之后,也许他们发现这是和伤痛相处的唯一方式,唯一一种不会毁了自己,压垮自己的方式。

所以看到网上嚷嚷所谓原生家庭如何如何,自己如何无法幸福,如何不可以让人接近的表达,起码很难说服我相信这里有什么真正难以承受的苦,或者真的和某种伤痛纠缠过很多年。因为我见过,不是这种口吻。这是合乎理性的表达,源自某种思考。

但伤痛是感觉,长期忍受伤痛,最后和伤痛共存的人靠的不是理性,也不是思考。要他们表达的时候,他们会很平静,很平淡,很简单直接地说出来,就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事实,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这种叙说方式,才会让人不寒而栗。即便无法直接感知伤痛,但也能感到隐藏在暗处的它所带来的极大压迫感。」

因为篇幅限制,这段话还有一半写不下。在剩余的一半里,我想说的是:

对于这些喜欢嚷嚷的人,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获得幸福,会找到可以接近的人。因为虽然上网已经没有了多少门槛,但是用文字去表达依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拥有这种奢侈可能的人,说明他们并没有被往昔的痛苦彻底摧毁,的确有裂痕,但远未达到破碎的程度。而那些粉碎的人和他们的心,大多都是沉默无言的,因为苦到极点的滋味是无法言说的。

而越过了那种苦,得以继续生活的人,他们选择了接受,学会了适应,所以他们不会用现在时,也不会用未来时。一切都是过去时,过去发生过那样的事,落在过去的自己身上。当他们用过去时讲述的时候,可以获得和痛苦之间宝贵的距离,在这一点点距离里,他们可以喘息。毕竟,那是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过去了。那是过去的自己,过去的自己也已经过去。

一旦要讨论现在时,讨论现在自己还有没有爱的能力,还有没有获得幸福家庭的可能,那就要把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讨论,那就要激活记忆重回过去,这种事情应该尽量避免才对。要把一切封印在过去,要把事情和感受切分开来各自封存,要把自己变成「他」,让那个「他」而不是自己去承受,如此才能正常讲述。痛苦就像是隐形的巨兽一样埋伏在左近,伺机而动,所以明智的方法是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尽量不要朝那头巨兽那边看任何一眼,以免引起它的注意。

这就是语言的用处。如果真正存在不可直视之物,人们就不会直接去讨论它。话语会围绕它周围出现,通过这些话语一点点形成它的轮廓。至于说轮廓之下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自行用想象去填充,反正它要比最糟糕的想象还要恶劣。而说到它的影响,这种表达方式本身就体现了它的力场,说话这一刻它都依然如此,所以人们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言说。

所以说余华很伟大,他拉着史铁生去踢足球,而且是让史铁生当守门员。这种行为出自真实的理解和深切的同情,史铁生坐着轮椅守着球门的那一刻,重点不是什么终于有人把自己当做个正常人来看待,而是这种看似荒谬绝伦的做法让他在球场上得以直面那头狰狞巨兽。在那头巨兽面前,史铁生的确是坐在轮椅上,打击已经发生,后果已经呈现并且还将维持下去。但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他依然在踢足球,他不在某处人间的深渊里,而且是在球门线上。这件事情,就算是巨兽也无可奈何,因为它是余华的建议,但也是史铁生的个人选择。

生活中不止一种打击,也不止有一头怪兽。但是人是有选择的,人可以选择不让过去,不让伤痛,不让隐形怪兽一直控制自己,他说「此刻我想那么做」,于是他就去做了---这件事任谁都改变不了,也都控制不了。让怪兽控制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但是人一旦习惯之后,就很难意识到荒谬所在。而余华做的事情,就是让一种新的荒谬发生,让它照见旧的荒谬。

当足球高高飞起穿过球场中线,也就同时穿过了隐形巨兽的虚影,瞬间将它打得粉碎。原因就是哪怕坐着轮椅,但是人在球门线上---人做出了选择,人选择了在场上,选择了在自己生命中保持在场。我认为这是解法,无论是原生家庭之苦,还是病痛之苦,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深吸一口气,走到球门线上站定。我选择上场踢球---这就是解法。

因此,每个人都应该有个自己的余华,如果实在是找不到,那就自己做自己的余华,自己去找到那片球场。在比赛结束前,你不知道最终的比分,一切都依然还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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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4

消耗不完的精力


 

读了一篇文科教授的万字长文,谈自己是如何刷了上百部短剧,从中做出诸多分析,得出诸多学术上的结论来。我一边看一边想,如果是换成我,我可能没有那么多字可以写。

每天睡觉之前,我都要打开手机,看一会儿网络小说。在起点中文,通过这些年的苦读,我已经把自己刷到了 Lv 4 级。在阅读网络小说这个领域,这就相当于我已经达到了本科生水平。如果还想提升的话,就要走专业路线了。

之前我也曾经认为,看网络小说是一种近距离观察活体民间文学的方式。现在我再也没有这种想法了,我并没有观察,我就是单纯成瘾而已。比较而言,我觉得成瘾要比什么文学观察,社会观察简单直接,所以可能更接近于真实情况。

在上床和睡着之间存在一段间隙。睡眠医生会建议说,在这段时间里最好什么都别做,关灯降温,在一团漆黑的凉爽里专心培养睡意就好。但人性在这种时候不可能遵医嘱,因为一天将近的时候,人总是会想着要干点什么,不能那么干等着睡意袭来。

我的选择是看网络小说。文句不通没关系,流水线量产没关系,剧情相互克隆没关系,因为这就是解瘾而已。读上十几万二十万字,终于把大脑的电量耗尽,手一松,翻身就可以入睡,第二天起来再去找手机。

那些刷短视频,刷短剧的人怕也一样。是个瘾,而且是自己培养起来的瘾。知道没营养吗,都知道。知道很无聊吗,都知道。知道钩子设置得很拙劣吗?也都知道。但是架不住自己要主动吞钩,这样大脑可以在一种低功耗的状态保持巡航,一方面不至于彻底失去注意力,另一方面也绝对不至于需要额外做任何思考。

你说我在看网络小说的时候注意剧情吗?我根本不在乎。因为类似的剧情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每换一本书,就是换一下人名,换一下地点,换一下具体剧情,至于说设定、框架彼此都差不多。作者也不傻,不会克隆冷门的小说,哪一本火了就复刻哪一本。所以对于我来说,读这样的小说大脑功耗低。功耗高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这样大脑可能会兴奋起来。一旦兴奋起来,就会破坏睡眠周期,得再熬一个半小时才会重新获得睡意。

那既然我都不在意剧情,不在意人物命运,为什么我还要读?因为精力没耗尽,没耗尽它就会顶在那里,人也就无法顺利入睡。

我很早就观察到一件事:如果你度过了极为充实的一天,在这一天里你都在做自己热切盼望的事,而且全然投入其中,也达成了这一天里应该达成的目标,那么到了入睡的时候,你就会像一棵大树被伐倒那样,一头栽在床上就睡。

但是大多数人不是这样的,没有极为充实的一天,只有普普通通的一天,还算过得去的一天。脑力没有得到充分释放,体力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人的内心就会在潜意识里感觉到不满足,也就需要用什么去填补。填补的方法就是找点事情来做消耗,我假装在看阅读,你假装在看剧,用一种持续和平稳的方式把精力消耗掉,然后这种虚假的行为可以带来一种真实的内心满足,于是人就终于可以睡着了。

这种小满足日复一日,最后就会成瘾。不管功耗今晚高还是低,不过一下瘾那就无法入睡。

人们说年轻时候倒头就能睡着,那是因为要把觉提前睡掉,提前补好,将来肯定是不够的。我想,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有足够多的新鲜事,生活显得足够有趣,值得人去投入。所以,出现饱满充实一天的机会要更大一些。

但是事情迟早会演变到这一天:你的知识,你的经验,你的技能已经累积到一定程度,但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全力发挥,或者让你觉得值得全力投入。于是,一天将尽,你的精力总是无法释放完全,那你也就难以入睡。而在那些彻底释放完毕的夜晚,人们总是抱着满足、欢喜和期待的心去拥抱睡眠---此刻必须要睡了,因为这样明早起来才可以继续,无论是去一个项目,还是去一场约会。

人们也会抱怨说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但是就是睡不着。我认为那是虚假的精疲力竭,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只不过是因为白天里不得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不得不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耗尽的是心力,但脑力和精力依然是满电状态。心力消耗殆尽,脑力和精力却还在待命,不断问你:今天要干点什么?还有什么有价值有意思的事情需要去做?

很多时候我回答不了,所以我让它们去看网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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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3

基本上是个格式

 


最近我沉迷爵士乐,手头所有的音乐软件向我推荐的曲目都全部变成了爵士风格。去看音乐性格分类学,里面说喜欢爵士乐的人拥有奔放不羁的灵魂,在生活中不断追寻着自由。我一下子就懂了,也就是说喜欢浪,但为了避开这个字,所以不得不用一个复杂的表达来美化。

性格分析信不得。同样的话可以套在摇滚乐爱好者头上,我感觉也蛮适合,依然也是浪,狂浪。所以我放弃了音乐性格分类学,转去看音乐脑科学,一本叫做《音乐如何在你的大脑里运作》(This is Your Brain On Muisc)的书。

它讨论的主要议题是人为什么可以分辨不同的乐器、音乐,为什么会喜欢特定类型的音乐,为什么特定的音乐总是和特定的情感体验相联系。这本书我读起来非常吃力,里面写了太多的乐理知识,用到了太多我不认识的歌曲做例子。所以我只能大段大段跳着读,跳过乐理部分,去看脑科学对于音乐的解释那一部分。坦率说,那一部分要有趣得多。

它解释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比如说,过去的流行乐或者是现在的所谓「抖音神曲」,为什么我一耳朵都听不得,但是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我在文章里贴歌曲,每次留言区里都有人大声宣称自己有共鸣,但是真实的播放量其实没有多少。

因为格式。

许多人读不了现代小说,那是因为他们在童年就接受了小说的「格式」,比如说古典章回体小说的讲故事方式。要用线性叙事,要开上帝视角,诸如此类。一旦打开一本新小说,发现不是按照这个格式讲故事,上来就是意识漂流,那就一眼都看不下去。

音乐也有格式。我很高兴在这本书里看到人从胎儿时代起就可以听到音乐,并且在正处于发育状态的大脑里分析总结音乐格式---这说明胎教的确有用,给孕妇放古典音乐,也许孩子的确生出来会聪明一些,因为古典音乐的格式要复杂得多,锻炼脑力要从胎儿抓起。

流行音乐也有格式,民谣歌曲也有格式,我们习惯了格式,就会用格式来分辨音乐,用格式来判定自己喜欢与否。我不喜欢民谣,不喜欢现在的流行歌,不喜欢所有的抖音神曲,不是品味高低问题,只是因为不喜欢那个格式,觉得太过简单,且大家又不断在重复,你我他换谁写出来的歌都差不多。

同样的,喜欢爵士乐也是因为格式问题。爵士乐的格式要自由得多,总是会超出我的预判,超出我的期待,于是总有新鲜的变化和不期而至的惊喜。然而我又很懒,觉得古典乐的格式太多太复杂,要全神贯注去听,每一次听到新乐曲需要花很长时间在内心比对,去找类似的格式,那就会很累。不如去听爵士,这样简单一些,也轻松一些。

不是只有这本书提到格式,在之前关于视觉、思维的相关书籍里,我都看到过类似的描述。不同学科的科学家,通过不同的研究路径,都发现大脑在不同领域内都存在着类似的工作方式。研究视觉的科学家,发现大脑一旦辨认出特定的模式,哪怕它是残缺的,大脑也会自动补全,让人看到并不存在的图形。研究听觉的科学家,也发现大脑会自动补全特定模式的声音,于是让人听到其实并不存在的声音。

而那些分析个人回忆录的专家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发现,人会在自己的回忆录里胡编乱造,美化或者合理化自己在历史中的所说所做。这当然也是一种格式,人对自己应该是个什么人也有一个默认的格式。当事实不符合这个格式的时候,可以扭曲事实去适应格式。

回想我这些年因为写字而受到的批评,大多数和都和格式有关。人们来到这里,带着自己的格式而来,阅读文章发现套不进格式里去,那就会很失望。对同一件事情,人们预先就已经把事情进行分解,封装到自己喜欢和熟悉的格式里去,到我这里发现和自己的格式不同,得出了不一样的结论,那也就会很生气。

之前我因为种种误读而感到困扰,明明不是我的原意,为什么读者会解读成这样?后来发生太多次,我也就习惯了,觉得事情多半就是如此运行的,没有什么原意,不同的解读最后票选出一种,那一种和我的想法是否吻合无关。

现在我终于释然了,因为我终于认识到一点:既然每个人带着自己的格式来,把任何文章都往格式里套,那么这也就意味着总是不能严丝合缝地套进去。既然不能做到严丝合缝,做不到两个人想法之间的一一对应,那么每个人的格式都会自动补全。而一旦要自动补全,每个人补全的部分可能彼此都不相同,那么一篇文章有多种解读就再正常不过了。

同理可证,我们眼中的他人,他人眼中的我们,都套着某个格式,也都存在某种自动补全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眼中的他人未必真的就是他,他人眼中的我们也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们,总存在幻想的部分,总存在捏造的部分。工作、生活、社会、乃至世界都是如此,所谓内心秩序,所谓深度认知,都是某种个人的格式。所以,总有一些人和事落入格式之内,也总有更多人更多事,或者同一个人同一件事的更多部分落在格式之外。

就像今天这篇文章,很多人在一开始会认为它会介绍爵士乐,也会有很多人在一开始认为它会讲述一段个人音乐历程。看到中段,很多人失望地发现和音乐无关,和个人经历无关,可能是在介绍一本书,于是又调整内心的格式,用书评的格式继续去套。等再读几段,又发现似乎不对,它可能是要谈个人认知问题......

习惯固定格式的人,在每一部分都会加重一次失望。但是习惯了自由格式的人,可能在每一部分都会觉得有趣。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喜欢爵士乐的人要更快乐一些,也更有理解力一些,这也就突破了「浪」的固有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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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2

在永恒的流动中


事情要从简单随喜开始说起。

我很早就发现,人群中有一大类人不会简单随喜。比如说朋友乔迁,新居在顶层,视野开阔,风景绝佳,大家都会去祝贺,或者赞美。但是这类人会在第一时间说:「等漏雨的时候他有得哭呢」,或者:「等电梯停了的时候看他怎么爬这几十层」。

应该承认,这些话有道理。住顶层房子防水永远是个大问题,这是真的。所住楼层越高停电的时候越麻烦,这也是真的。同样的,顶层房子视野开阔,风景绝佳,这也是真的---同一样事物有不同的面向,全看你怎么去观察。如果你观察得足够仔细,那你还可以发现顶层均价要便宜一些,因为存在漏雨、高热、大风、噪音等等潜在风险,不折价大家就不愿意买。于是你获得了一种平衡视角:好坏参半是常态,没有人能把便宜全占了。

以上都是理性讨论,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非理性的部分,让我们再来一遍:你朋友乔迁新居,新居位于 35 层居民楼的顶层。听到这个消息,你心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有的人会由衷地为朋友感觉到高兴,有的人会急迫地想要去参观,有的人会立即产生嫉妒和怀疑的心态,还有的人则会本能地开始分析住顶层的诸多问题,找出很多毛病来。

听闻一条中性的消息,内心随即产生正面或者负面的想法,这个过程没有什么理性的参与,但它因为是本能反应而更加真实。听闻一条消息,一件事情,你因此产生了什么想法,那么你就是什么人。这里不是在说好人坏人,而是说特定类型的人。
我以前也曾经大声问过:「为什么这世界上总有些人就是不能简单随喜一下他人的成就、快乐、幸福呢?」现在我有了一个答案:

因为这是一类特定的人,这一类的特点是深信事物是坚固的,是恒定的,并且有简单化一切的倾向。

还是用住顶层作为例子,一天十二时里,每个房间都会有光影变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天气。会有曝晒造成房间高温不退的时候吗,有,但是季节总会过去。会有大雨连绵屋顶蓄水导致墙壁接缝处渗水的时候吗,有,但不是天天如此。很好的时光,很糟糕的时光都有,但是都不持久,都会过去。大部分的时光不好不坏,无需欣喜也无需烦恼,同样也都会过去。

那么,当我们说住顶层好或者不好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讨论那几天,那几星期的低谷,还是说在讨论一天到头的起起伏伏,变化不定?

一个人本能地把顶层住宅和大风高温漏雨停电相关,说明他根本不考虑连续变化,而是追求某种恒定关系:住顶层一定等于高温,一定等于大风,一定等于漏雨,一定等于爬楼梯。这种恒定关系超越了一切其他可能,是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在这种很特别的理解深处,隐藏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假设:如果我一早发现问题,那么问题就不会找上我。由此,建立起一种消极的人生观:人生就是防骗避坑躲坏人。

为什么很多父母辈年纪越大,就越倾向于这种人生观?因为他们对社会,对人的看法已经完全固化了,用阅历和经验形成固定结论:社会上坏人多,他人不是想骗你就是想坑你。在他们的生活中是没有遇见过好人吗?给自己让座的人,为自己开门的人,帮自己提重物的人?有,但是自动过滤掉了。剩下的只有问题、风险和威胁,并且以防备、躲避、克服它们为己任。

年纪没有那么大的人,他们的想法也类似:我所经历的事情=事情的本质;我所获得的经验=事物的真理;我所了解的世界=世界的真实。因此,一旦建立起了自己的观念,那就不能轻易改变,本质就是这样,真理就是如此,真实就是这番模样,住顶楼就是不行。

于是麻烦和烦恼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

---这道题我永远也不可能解出来;
---我永远都无法理解这一门功课;
---我的直属上司永远都会为难我;
---网络上卖东西的人十个有九个是骗子;
---婚姻的本质是利益交换,根本不会有我想要的爱情;
---结婚生子就是一辈子服苦役,用自己的血汗喂饱一家人。

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外一类人。在他们的眼中,一切都处于永恒的流动之中,就没有什么坚固、恒久之物。此时此刻无解的问题,会随着时光流行,外部条件变化,要么得到解法,要么自解。此时此刻的障碍,会自行改变,并且因为阻碍而不得不绕路的途中也许会发现新的东西。此时此刻的恶人,想法和心境也会自然变化,所谓的针对关系敌对关系不会永远存在......

因此,我所经历的事情=事情的一面;我所获得的经验=事情的一种解法;我所了解的世界=世界的一个角落。持有类似的想法,一切可能性就都依然存在,因为谁也不知道变化如何到来,变化又会如何改变人,改变事,改变世界的形貌和走向。接受了变化,也就接受了复杂,接受了个别,远离了二极管心态。而不是根据个人经验和经历,简化世界简化社会简化他人,然后认定一切都是如此,而且会继续如此,于是自己周围都是陷阱和墙,还有无数的「不能够」、「不应该」、「不可能」和「别去碰」。

朋友乔迁,这就是一个变化。如果认定变化才是常态,那么自然会先假定这个变化是好的。因为这也是一种本能:在永恒的流动之中,在每一种变化到来时,全力去看好的那一部分,有用的那一部分。基于变好的假设去思考,去观察,于是机会和灵感就会自然出现。所以,愿意简单随喜他人的人,不是单纯的好心或者善意而已,这种好心或者善意的背后是对流动的确信,对变化的确信,以及因此拥有了特定观察视角。

微妙的地方在于,恰恰因为观察视角不同,看到的世界不同,于是人会有不同的判断,不同的选择,不同的行动。而这一切又会反馈回来,你如此观察,事情也就当真如此发展变化。简单说,你只能观察到一个坚固的世界,那么你就一定会撞得头破血流。如果你只能观察到障碍和麻烦,那么它们就会在你生活里挥之不去。如果你只能观察到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那么这种影响就注定伴随你一生。不是它们当真如此,只是因为你当真坚信,于是它就当真坚固,你不单是如此看到,而且将会如此遇见,人和事情也就如此展开。

最后,也许每个人都从心底里不那么喜欢住顶层,但是命运还是会安排你住顶层。这时候,相信世界在永恒流动中的人,可以体会和欣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的诸多变化,经历冷热干湿阴晴雨雪,不会特别地感觉到痛苦,因为一切都是变化的一部分,一切都不会恒久存在。

而相信世界坚固,一切恒定的人,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大多数时候无知无觉,并没有远眺风景俯瞰城市的片刻。但是会在每一次高热,每一次漏雨,每一次停电的时候,尽10000% 的心力去体会这一切,把烦恼和痛苦放大一百倍,而且是在每分每秒里认真体会,同时相信事情「永远都会如此」。这就是所谓「无间地狱」,它就在现世里,不需要下到地表之下十八层---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这是由特定观察引发的特定结果---想要坚固,想要恒久,那么就会得到坚固恒久的无间。

依稀记得禅宗的话头里有一句,我很是喜欢:「谁拦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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